心病(2 / 2)
——今上闻将军薨于边塞哀痛不已,下旨厚赏将军府,还让俞策袭爵挂帅,已册为镇远将军,可……俞策今年才十七啊,怎能服众!
——那就是他自己的本事了,替我磨墨,我必要禀明圣上,俞策可堪重用,但为防他心高气傲拥兵自重,从今往后俞氏族人不可离开京师半步,俞策无召亦不得回京。
画面一转,不知又过去了多少年。
——柳相,将军府上下三十六口已全部处死,晋王妃自裁,俞谨赐死于太子府,俞家亲眷五服之内全数收监问斩,五服之外发配边地为奴。
——为奴为婢,也是留了血脉。
——是,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怀安王的祠堂?
——圣上口谕,四海之内,不可提及罪人名讳,不可私立牌位,凡私设宗祠为罪人供奉者,以谋逆论处,诛九族。
“诛九族”的余音回荡在现世里,掷地有声地敲打着每个人的心。
祁郁和展讯齐齐猛抬头,对着俞心驰欲言又止,担忧之色更甚。
将军死后之事,他们和俞心驰一样知道的不多,这么明明白白地听到皇帝下的旨意,以及俞家最后的下场,还是头一遭。
生前种种迫害发难,尚且能因为年岁久远斯人已去想得开,死后清算连累九族和弟兄们却是心里难以拔除的毒瘤。
就算隔了几千年,旧仇也能成新恨。
俞心驰下意识地摩挲起喉结,他没忘记自己是怎么死的,没忘记那天夜里,祁英闯进帐中声嘶力竭地吼着:“将军!大军压境,守不住了!”
没忘记他扇了祁郁一耳光,逼他留下,只是为了保住祁家一点血脉,最后连这点愿望也落了空。
没忘记刀光血影中,展讯扬鞭策马,弓起的脊背被数十只毒箭射穿,回头的时候只说了一句:“末将无能,不能再追随将军了,若有来世,还做兄弟。”
再那之后,血和泪糊了满眼,弟兄们孤军奋战到最后一刻,大部分和他一般死无全尸,一闭眼,都变了前尘。
“哎——”俞心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良久,缓缓道:“都看到头了,也没瞧见咒印的出处,霍官爷可有找到你想要的?”
不想提了,至少现在不想,就算把潇洒坦荡当人生信条的俞老板,也需要时间缓缓。
结果一抬头,发现霍枭在若有所思地观察他,即便俞心驰都和他对视了,对方也没把那探究的眼神从他身上挪开。
“怎么这样看着我?”俞心驰尽量笑得不那么勉强,说:“你不会以为我是他们中的谁吧?这个俞策,听都没听过,史书也从未记载,况且皇帝下了旨,俞将军不可能得享供奉的。”
俞心驰就差把“老子供奉满天下怎么可能是这位倒霉将军”写在脸上了。
霍枭陷入沉思,可能是信了,他想了想说:“关键信息想必是在今世的记忆里。”
俞心驰:“头七未过,魂灵不受冥府支配,还得等七天,霍官爷要找的东西看来十分要紧,线索恐怕不会落在这么一只普通的鬼魂上。”
“普通?不见得。”霍枭呷了一口茶,扫视一眼屋里所有人说:“今夜所遇,可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他站起来整理自己的衣服,正要告辞,俞心驰赶紧开口:“您看这样行么,就把他放这儿吧,今夜之事出了这屋,不让第三方知道,这七日我会好好看住他,抽取记忆的法门我不会,到时候还得请霍官爷出马呢。”
带下去点眼,做什么都不方便。
况且魂主跟俞心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俞心驰本人也一身疑点。
霍枭只想了片刻就答应了:“那就依俞老板之言,我稍后再来。”
俞心驰没想到他这么痛快,马上交代祁郁去善后,狗腿地送霍枭到了店门口。
方才被王力闹腾的那桌已经坐满人了,摊位恢复常态,桌上各种烧烤,滋油冒烟,香味扑鼻,奇形怪状的客“人”吃得不亦乐乎,祁英流窜在狭小的空间里上菜端盘子。
霍枭一出现,鬼魂又瑟缩哭丧起来,他像是习惯了魂灵对自己的态度,不过让俞心驰感到奇怪的是,别人哭得越大声,这货好像心情越好,他远远站着,扫了一眼这难得一见的热闹景象。
脑门上大写的满意。
“供奉难得,愿意送给这些人,你图什么?”霍枭立在门口,看了片刻实在不解。
“生意人无利不起早,图钱,图功德,图孤魂野鬼们奉我为大仙。”俞心驰眉眼一弯,笑了笑。
“没句实话。”霍枭也冲他笑了笑,两个人笑得竟有些神似,都没憋好屁。
俞心驰随手变了一把蒲扇,拿在手里扇起来,把周围的烟火气扇掉了些:“霍官爷,现在可否告知了,你在冥府到底官居几何,怎么称呼?”
霍枭直视他:“无一官半职,叫我名字即可。”
“可不敢,黑白无常两位判官见你都膝盖发软,我一老百姓,哪敢直呼其名。”俞心驰打趣道:“而且你当着我的面,二话不说就把人给杀了,难道不是给我下马威么?到底是勾魂使,我还怕鬼将寻人不及赖我头上,没个官爷替我说情呢。”
“你一个人做完了四司该做的事,早已触犯冥府戒律,还有你不敢的?”霍枭说,“至于白无常,不必担心,那个是假的,没人寻得到你这儿来。”
看来冥府有事发生,俞心驰百转千回地脑补了几场争权夺利的大戏,拖着长长的尾音“哦”了一声。
管他什么大事,只要这位疯官不要告黑状,烧烤摊能开下去,那就万事大吉。
月亮已经升到了最高处,漫天清辉,再过一夜就是满月了。
“多有打扰,我先行一步。”霍枭转过身微微颔首,“告辞了。”
“欢迎常来。”俞心驰摇着扇子皮笑肉不笑地说。
霍枭人已出了结界,听见他假客气,故意回过身对他郑重承诺道:“一定常来。”
他故意走远了些才消失的,怕吓到店里的客人,还算有点良心。
俞老板望着空无一人的长巷叹了口气,人走了他不必再装模作样,不回屋,是不愿他们几个看见自己这失魂落魄的臭德行。
就算心痛到早就没了呼吸,也不想让那几个孩子跟着担心了,说到底,俞策将军虽待属下不薄,却也着实把他们连累得够呛,只是将军这大大咧咧的性格不会把矫情话挂在嘴上唠,可他一直都很愧疚。
对所有亲眷,对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对那些素未谋面想方设法祭拜自己的老百姓,都有愧疚。
所以他用了表字,以为俞策不叫俞策,就不会白收别人一份好意了。
“我不配。”俞心驰苦笑一声。
他就这么摇着蒲扇,指望阵阵小风能吹散心里的阴霾,吹掉他早就过期的伤感。
很久很久没想起这些故人了,也很久很久,没这么伤心过了。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