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二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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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之时,我的病状已近痊愈,只在偶尔磕碰之后,仍会出血难止,总要十分小心。

这日一早起来,天上便飘开了细雨,直至晚间仍旧未停,空气也越发得阴冷寒肃。我坐在书案前,一笔笔抄着一卷仁王经,淅淅沥沥的雨丝自半开的窗户潲进屋来,夜风吹起那素宣的毛边儿,卷起又落下,扑拉拉交叠作响的纸声更衬得秋夜孤凉寥落。

忽听身后胤祥低声唤我道“永宁”那语气竟是十分地欢喜不尽,我闻声连忙转头去看,却见胤祥已携了一人进来,二人身后另有一人和孙幼安跟随。

我立起身来,手臂哆嗦着撑在案边,半晌方颤声道“四爷”

四阿哥唇边噙笑,素蓝的袍子虽被雨淋湿了大半,可仍是姿态从容,神情中却越增了坚毅果决之色。走上几步,对我道“瞧见你精神还好,我也就放心了。”

我道“倒要四爷记挂,四爷费心周旋之处,永宁断不敢忘。”

四阿哥看我片刻,眼神一时错综难明,微一颔首,并不接话。

胤祥近前亦笑道“四哥他们虽是违例私下进来,可也不用急到站着说话。”说罢,拉了四阿哥走到一旁的椅上撂袍坐下,跟着四阿哥的那人却并不落座,只向我稍一点头,即在四阿哥身侧站定。

胤祥抬手一摆,孙幼安忙曲身应下,小心翼翼掩门退出。

四阿哥又候了一会儿,才向那人道“亮工,你也坐下才好,都是一家子的郎舅,也不必如此拘礼。”又对我道“永宁也坐。”

我福了福身,重坐回椅上,却不由朝四阿哥身旁之人打量了去,只见那人体长壮硕,一蓬整齐的络腮虬髯,果然十足的威武模样。心中不禁暗叹若是不说,谁能想到这眼前人竟会是出仕于号称“玉堂清望之地”的翰林院呢

正自观瞧,冷不防那人却突然转头也来看我,一双目中精光闪现,咄咄地迎着我的眼睛,一时之间竟教人难以直视。我忙一笑别开脸去,余光之中,却仍感到他的目光犀利,好似刀片一般剖剔着我。

四阿哥看我一眼,道“亮工原是外臣,永宁你

想来不曾见过,今日一并过来,也不用太多避讳。”

那人又向我点点头,欠身慢慢道“在下年羹尧。”

我脑中略一思量,也低眉致意道“年大人。”

屋外雨声沙沙不止,四人均默然了一会儿。四阿哥忽尔一笑,道“不能见面时,忧心如焚,今日见到了,反不知要说些什么才是。”言下一时颇为感伤。

胤祥低呼了声“四哥”话方半截,却哽在嗓子里。半晌,才道“这里吃穿用度上的事,虽不及往日,但我和永宁原本都是随性之人,半点也不放在心上。便是要一日日苦捱,没有个痛快发落,又有什么要紧只是要四哥自己在外间,风刀霜剑,我实是心下难安”

四阿哥微微动容,偏头将目光直投向窗外,淡然道“你不必挂心着我,我现下专悟于佛法,有些事且任由它去,反倒更好。”

年羹尧听了,接道“皇上现下心思全在敦促三阿哥领人纂修律吕算法,每日皆令将书稿进呈,亲自加以修正,其余之事俱是一概少问。”顿了顿,又道“因此三阿哥这些日子出入蒙养斋颇勤,与梅珏成、何国宗、明安图等人也走得愈加近了,甚得皇上的赏识任重。”

胤祥冷笑着听完,道“既如此,那亮工怎么看”

年羹尧也不瞬目,面色平静,道“奴才参悟佛法远不及四爷精透,只粗读过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之句,奴才钝拙,也只想到这里了。”

胤祥对我一瞥,我向他眨了眨眼,起身远远走到窗边,那雨水形成的凉薄雾气直扑在衣裳的前襟上,我不由冷得一抖。只听身后胤祥道“自再废皇太子事后,皇阿玛一直戒慎不宁,更加忌讳这朋聚党与四字,不要说这几个都是皇阿玛着意栽培的青年才俊,便是个庸碌的小官,又岂是皇子应该随便结交的他当真以为自己是谋了个讨取欢心的好差事么”

年羹尧笑道“十三爷这话没错,十六阿哥这回奉旨辅助三阿哥,自然也会在这些事上帮着留些心思。”

我吁了口气,将手伸出窗外接了捧雨水,掬在掌心。四阿哥缓缓道“明面上大家都看得见的,倒不足

为惧,也成不了气候,可有些根深蒂固的,却要想法子拔一拔才好。”

年羹尧道“明日便是奴才离京之日,京城离四川途远,这一路上总要费些时间,虽回任之事不容延宕,但一些从前的安排却也正好可以办上一办。”

四阿哥默了片刻,道“十三弟,你以为如何”

胤祥半晌不语,似是在琢磨什么,好半天,忽向我柔声道“永宁,夜冷风寒,可不要站久了再病了。”

我慢慢分开五指,手中那一小捧雨水立时顺着指缝流溢四散,回身笑道“我方才看这雨随风势,心有所感,一时想起易经中的涣卦,风行过水,是为涣。风、水皆是容易流散之物,一般人若是问到这卦,一想到风流雨散,总觉不吉,因而不喜,可是却忘记了卦辞中有涣亨二字,涣卦自否卦化来,正所谓否极泰来,若是没有此刻的散,如何再来盛时之聚故而九二爻辞象曰涣奔其机,得愿也。也就是说”婉然轻笑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胤祥紧抿着嘴唇,眉心攒皱,神色复杂地望住我。

四阿哥掸掸袍角,起身走到我旁边来,探手拉了那窗叶关好,继而转头对我微微笑道“易经之理原本就是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然而人说善易者不占,自己要做的事又岂能寄托于问卜摇算”双眸涌动,一字字道“我只相信自己的决定。”

又是一笑,倏然转身,对年羹尧道“亮工,你这一去,可要好自为之。”

康熙五十三年十一月。八阿哥因良妃逝二周年往祭,未赴康熙热河行在,遂遣太监送海冬青两只与康熙请安,及康熙见之,鹰已奄奄将毙,康熙怒极,以八阿哥借毙鹰讥讽皇帝老迈衰弱为由,愤召诸皇子至,重责于其。

八阿哥以奏折诉冤,再受帝责。

次年正月,停八阿哥及属官俸银俸米、执事人等银米。

康熙五十四年,季冬。大雪漫卷,天地苍茫,俯仰之间,世界仿佛都没有了尽处。

胤祥腿上本有旧疾,自这年年初又发咳症,此时立在廊下观雪,那单薄的身影越发形销骨立。我抱了领披风替他围在肩上拢好,劝道“冰天雪地,还是回屋里去吧。

胤祥转头看看我,犹带咳喘的苦笑道“当初皇阿玛将你送来之时,我曾暗自揣摩,莫非皇阿玛并未当真疑我可这转眼即已二年多光景,皇阿玛若果真不疑,放了你我便是,为何仍要将咱们圈禁在此”语气虽平静,却是透着掩饰不住的心灰意懒。

我叹息一声,往事历历,顷刻又皆在眼前,正要出言慰藉于他,忽然就听见远处空中隐约传来了尖利高亢的唿哨声,一阵阵渐离渐近,那阴悍之气直叫人毛骨悚然。我怔了怔,心中突生莫名的惊怕,脚下连忙瑟缩着倒退两步,躲在胤祥身后,埋首向内,不敢抬头去看。

那声音须臾之间,已是近到不能再近,在院心上空一个起伏徘徊,旋即又唳鸣着骤然远去。

胤祥探身看了一眼晦暗的天空,道“是海冬青,却不知是谁家所饲,这雪天里也要放出来。”

我敷和着“嗯”了一声,不愿细想,转头催道“十三爷,回去吧。”

胤祥却端然不动,恍若未闻,犹自道“这一年之中,老八的日子想来过得还不及我舒服吧”冷笑了几声,又道“明知皇阿玛必不会当真相信八哥敢如此明目张胆,影射忤逆,永宁你当日为何要旁敲侧击四哥,行此险计”

我移目远望,冷声道“昔日皇太子因失人心而废,今日八阿哥因结人心遭忌,不过同理。天子当阳,威福所当自出,乾纲所当独揽,他人若存妄念专擅,皆是如此下场,这原本就是当年有人曾教过我的道理。”

放缓了声音,含笑又道“其实四爷要做什么岂是别人能够左右暗示他心中自有主张,根本就无需听我这话。”

胤祥抬眼望了我一会儿,面色不振,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长长一叹,扶起我手,一同走回屋去。

康熙五十五年肇春之时,四阿哥著人带了消息来,阿爸已续娶车臣汗部之女,目下新得一子,取名为多尔济色布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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