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三十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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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深秋季节夜永昼短,破晓时分那纱窗兀自碧青深暗,尚未发白。只有铁马声声沉沓,转动不休,原来是已沥沥下起了宿雨,直打得那满院梧桐嘈嘈切切。

我蜷缩在锦帐内,的身体上包裹着胤禟贴身的软褂,头畔枕痕犹在,肌肤上还残留着他的气息,颈间的银锁柔顺地垂在心前。这一夜沉沉,竟不知他何时离去的。被仍暖枕还温,一切还都是他的味道明知道才刚分开,可突然又很想他,不由伸手将那软褂向身上拉得更紧些,滑腻光润的江宁丝绸,细密织就的云纹暗花,挨着每一寸身体仿佛他仍在面前,还温暖地环着我的腰

十月甲寅,停本年决囚。丙辰,以皇十四子固山贝子胤祯为抚远大将军。匆匆数日间,史册上那一行行简略的文字终于在我的眼前化做了真实的一幕。历史是客观而冷酷的,并不会管谁会为此而欢欣,谁又会为此而沮丧。

这一切的宠辱得失似乎同样在对我失去着意义,我的心里,只有思念,对他刻骨的思念,直强烈到什么都不相干了的思念

因工部疏议河道总督赵世显急奏黄河南岸河势变迁,堤防折裂,十月末上,康熙遣胤禟和十五阿哥立赴江苏高邮州及宿迁、江都二县督办河工漕运。

胤禟走前并未再来见我,只叫六月送了笺字纸来,那字体少了些瘦硬,却分明多了些纵逸,竟是题的张仲素一支极旖旎柔服的燕子楼“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

耳边依稀又是他那夜的呢喃细语,“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德妃似乎并没有责怪我给她寿宴制造出的不愉快,接连叫藕初来瞧过我两次,都是好言安慰。

天气一日日冷下去,西征大军虽还未拔营,但康熙对十四阿哥的偏宠却一日日愈加显露出来。先是谕议政大臣等十四阿哥既授为大将军,其麾纛著用正黄旗之纛,照依王纛式样。后又令孙辈的“内廷三阿哥”弘曙、弘晊、弘曦俱随十四阿哥出征,听凭调遣。一

时之间朝野之上好不热闹。

咸若馆内秋花已尽谢,枝木枯萎。只这年气候不知怎么极是反常,接连过了小雪、大雪两个节气都始终未曾下过雪,土质干坼,往年到此时早已盛极的红梅也是开得稀疏零落,大失颜色。

我静静地好似隐居在这紫禁城中了一般,没有人关心我的存在,我也不在乎任何人的存在只除了胤禟,不知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于是总是在期待每一个夜晚的来临,便是只能虚不可及的梦到,便是没有一句话,也是好的可他却始终没有出现过

入了冬至,六月和碧钏不晓得从哪里寻了张消寒图出来,贴在窗间,那图上一枝白描的素梅照水,一瓣瓣的每日用胭脂晕染下去,却也日益生动妍泽起来。忽然发现自己竟有了难得的闲适心情,人也意外地胖了起来,入秋时新裁的一件元缎窄裉夹袄居然系不上了腰间的纽子。

十二月已丑,康熙以进剿策妄阿拉布坦大兵起程,御太和殿卤薄排设,亲诣鸣角祭旗。乙卯,内阁大臣于太和殿颁抚远大将军敕印,其出征之王、贝子、公等以下俱戎服齐集太和殿前,其不出征之王、贝勒、贝子、公并二品以上大臣等俱蟒服,齐集午门外。十四阿哥跪受敕印,出午门、,由德胜门前往,望阕叩首行礼,肃队浩荡而行。

正是烈火烹油,鲜花著锦,不过如是。

眼瞧着便要到了年下,黄河沿岸土地早已上冻,固堤的拆砌重修工程必得要待来年开春凌汛之前,可康熙却迟迟都不召胤禟回来。

腊月二十九这日未时,终于难得的飘起了微雪,零零点点,却也很快在房脊上蒙起了一层白霜。

我这段日子总是倦怠得厉害,便常常在下午翻着书来看着解乏。忽听廊下碧钏唤了声“格格”,挑了帘子让进一人来。

我忙放下书,迎起一看,原来竟是许久都未见过的王嫔,只见她一身织金彩服,耳上钳了东珠坠子,腋下一条彩帨已垂着金黄丝绦。她虽是向依嫔位份例,人皆呼以王嫔,却是一直未曾正式册过封号的。

我略一怔,随即含笑福了下去,道“给娘娘道喜。”

王嫔忙伸手扶了我起来,笑道“斯年不见

,你还是一样的聪明伶俐。”拉着我走到窗前坐下,娓娓道“是昨日的事,蒙皇上恩典,册我为密嫔。七阿哥额娘晋了成妃,十七阿哥额娘陈氏也册了勤嫔。”

说罢手掌轻击,门外立时闻声进来数名小太监,抬了许多用物吃食,都是十分的讲究精致,王嫔摆了摆手道“搁下吧。”那几名小太监恭恭谨谨地齐应了声“嗻”,将那些东西捧盒依次放了满满一桌,才垂手退出门去。

我愕然不已,好半天才道“皇上要您来是为了什么”

王嫔笑颜和柔,道“皇上没有说错,见微知著,果然不需我多言你即会意了。”从袖内掏了一块雀丝对牌出来,递在我手里道“皇上只说要你上元节时去瞧瞧十三阿哥,别无他话。”那牙牌历用年久,摸在手上,坚硬沉重。我紧紧攥住,可五个指头仍是不受控制地打着颤,默了一会儿,抬头望住王嫔轻声道“我初次见到娘娘之时,娘娘亦是正代皇上在宁寿宫中鉴颜察色。密者,曲隐处也,您可想过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王嫔笑意不改,淡然道“人说这世上英雄气短、美人迟暮,皆是千古一辙的悲事。我年纪小时,原也信过情之所衷,生死不移这样的话。可后来才明白,原来爱得多些的那个便是输掉的那个。我如今,只为了自己的儿子打算。”

笑着抿了抿我鬓边发丝,才迤迤然离去。

转过元旦一进正月,宫里宫外皆是属邦岁贡、朝贺宴筵等诸般繁文缛节。自康熙那日对我大发雷霆之后,我为胤祥求情之事便好像成为了一个人人都在看着的笑话一般失宠的皇子、不识分寸的外藩格格,这是最趋炎附势的地方,自然这个时候也没人顾得上在意我的一举一动。

十五戊子日一早,天空阴霾重重,乱云压空,却是蒙密不雪,只有寒风猎猎。康熙会在这天赐宴诸王公大臣大学士等人,而后再是内廷宴饮共过元宵。过了卯正二刻,就见陈起敬领了一名小太监过来,并不多语,只掏了个小包袱出来,里面是套灰青的太监冬服,对我道“格格换了这身出宫去便给些。”我赶忙接下换过,将头发重新结成一条辫子,压低了帽檐,那

衣裳宽大,并看不出端倪。陈起敬又指着那小太监道“格格,这奴才名叫何有禄,办事向来稳当,只叫他跟着格格照应。”那何有禄忙向我打了个千,我点头应下,和他一起跟在陈起敬身后一径由神武门的偏门出宫去。

那神武门的侍卫俱识得陈起敬是御前之人,又有出宫的对牌,因此招呼的都很是客气。

出了神武门向西拐过弯去,早有辆幄车在石作胡同里等了多时,陈起敬亲手搀了我上车,低声道“格格不可多留,心意到了也就足够了,回来时只需出示对牌就成。”又回头仔细嘱咐了何有禄几句,才匆匆地回宫去了。

那何有禄颇会办事,伺候我在车内坐妥了,放了帷幄,自在驾辕旁偏腿坐了,沿途之上只一言不发。

其实养蜂夹道距紫禁城并不甚远,只是车马缓慢,我们一路直走转而向北,约莫半个时辰便到了。何有禄命那马夫远远在僻静处停下,扶了我下来,道“劳格格移步。”我忙道“公公费心。”

两人又走了数百米,我终于又见到了那扇紧闭的朱漆院门,不禁百感交结,心中酸楚。

何有禄待我恭敬,可见了那些监守的侍卫,神态却是极为凌傲,昂脸倨声道“宫内奉旨问十三阿哥话”

那些侍卫听是圣旨,又见何有禄十足做派,不敢怠慢,连忙大开了门户,让了我们进来。

何有禄当先引着我走了几步,过了垂花门已是见不到那些侍卫,才弯腰道“格格速去见十三阿哥吧,奴才在这里相候。”

我点点头,抬头只见那一草一木都是曾经再熟悉不过,眼眶发热,顺着那抄手游廊疾步便朝东厢房奔去。

刚一转过厅房,就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正在院心里对着另一个道“快将这些洗的衣服收了吧,瞧这天气保不齐就要下场大雪呢”

胸口腾得一热,已大声叫出来“溶月沁雪”

溶月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回过头来,手里拿的一件衣裳“啪”得一声掉在地上,只定定地看着我,好一阵子,才和沁雪一同脱口喜道“格格”

我忙跑到跟前,抓着溶月连声道“是我,就是我十三爷在哪里慧心在哪里”

溶月连连用手

背揩着泪,笑指着东厢房道“格格别急,十三爷在屋里呢”拉着我便向屋里走去。

沁雪撩了棉布帘子,我刚踏进一只脚去,眼泪已潸然而下。只见胤祥安坐在书案后的椅上,正缓慢地回过身来,面上虽极力地把持,可眼内早已潮湿,哆嗦着嘴唇笑道“老远便听见你嚷嚷了,我这腿脚不灵便,可不就要老实在屋里待着么,还能去哪里”

身后溶月、沁雪听了这话都是泫然而泣,我伸指擦去腮上泪水,心里忍着一点点平静下来,慢慢走近胤祥,盯着他道“十三爷,今日是皇上命我来的。”

胤祥一呆,立时站了起来,可腿上一软,又一下子跌回椅内,目中茫茫,只怔怔地自语道“皇阿玛还没忘了我,竟还没忘了我”

我偏头向溶月递了个眼色,她与沁雪立刻乖觉地退了出去。我看了他一会儿,柔声道“十三爷,其实我想,许多事皇上心里都是明白的。”

胤祥摇头凄然道“永宁你不知道,皇阿玛就是因为都明白,所以才不会相信任何一个。”对我笑了笑,道“如今听说是七哥、十哥、十二哥在分别办理正黄、正白、正蓝满、蒙、汉三旗事务。七哥是个好性子的忠厚人,老十二向来爱耍个小心眼,却没什么大胆量,老十虽是跟着八哥,但我向来也服他有些皋牢人的本事。这三旗中倒有两旗为上三旗,由这三人来掌管,你说皇阿玛是不是将这中间的利弊已权衡得极是仔细你说他还会相信谁呢”

我默想片刻,走到一旁的桌边倒了盏茶出来,交在胤祥手上,道“十三爷,皇上要我今天来可并不是亲口吩咐我的。”望住他道“皇上是要十六阿哥的额娘来告诉我的,你看我的装束也可知道,这事必是也没有知会他人。”

凝然道“十三爷你方才说得没错,皇上的确是万事在心,谁要如何、谁是怎样皆瞒不过他去可十三爷,正是因为如此,皇上才更需要一个他信任的人,一个他能够信任的儿子。”

胤祥眸中闪烁,道“难不成皇阿玛叫你来的意思是”

我静了会儿,道“皇上心中要的,不过是诚实无欺四字。”一言既出,忽只觉心头

说不清地哀伤翻涌,悲疼难言,不由将手轻按在小腹上,低声道“十三爷,这些,我现下真得不愿再想了,我什么都不想再知道了。”

胤祥低头默默思索一会儿,再抬头时已是意态从容,注视着我道“不知道就是福气,你可还没见慧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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