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谋+拂水藏鸦(二)(1 / 2)
若说他们与这“辩机鹤子”的恩怨,倒也说来话长。
大楚自建朝以来,三百年间,一贯采用征辟制——即从世家门阀手里,征用人才的方法,选拔官员。
然但凡任何制度,皆有空可钻,征辟制沿袭近有百年,各大士族间,自然就衍生出了一套生财的路子——即私下里,偷偷将推举名额赁出,从家境尚可的寒门庶族中敛财。
如此一来,不仅能赚取丰厚的油水,还能名正言顺地招揽属于自家的门生;等到这些门生入了官场,便少不得继续为这些士族服务,在地方上的名额偷动手脚,如此一来,一级一级,那些个门阀权贵,凭着这么阳奉阴违、卖官鬻爵的一手,便能轻轻松松,赚得盆满钵满,钱权两得。
士族全盛时期,富可敌国,甚至连当时的文宗皇帝,也需得避其锋芒。
然而到了本朝,建中初年,景元帝楚巍下令废征辟、重开前朝科举,硬生生打断了世家门阀把持朝政的局面,直接一手,断了士族敛财的最大来源。
据说当年科举令一出,士族哀声怨道,举朝动荡不安,江南甚至有几个手握兵权的门阀大族,差点直接动了刀兵;可这位几经宫变、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暴戾帝王,硬是凭借其血腥雷霆的手腕,压下了怨言。
当年这盛京城里,被诛杀牵连的士族卿贵,不知有多少,这午门玉阶下的血迹,至今还隐隐约约、触目惊心,洗都洗不干净。
黄林甫资历浅,自是未能经历二十年前之事。
不过,这在场坐着的林尚书、贺公、言侯,还有那位足不出户的吏部尚书梅九嶷梅老、谢相等,都是当年朝野血腥动荡后,遗留下来的老人。
不过,他又转念一想,当年圣上、谢相、还有贺公、言侯他们,也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吧。
当年尚在冷宫的皇子,只因八字冷硬,自小便被批成了“祸国妖星”;可乍一横空出世,却惊才绝艳,仅凭几个不过弱冠、少年气盛的年轻人,便能于强权林立的朝堂之上,搅弄风云、掀起腥风血雨。
这“建中一代”的风采,他未能有幸窥见。
扯远了。
不过,自建中五年,除夕宫宴血案、叶家兵变谋反之后,景元帝也似是自知手段过于激进,当年又正值建中新政改革,紧要关头,便一时松了口,不废征辟制,保留科举制,改成了令人啼笑不得的“辟举制”
——仅限士族本系推荐自家子弟入朝为官,直接加入殿试,名额有限。
也算是给士族留了个体面出路。
可饶是如此,这位圣上,却依旧逮着法儿地不停于他处肆意薅士族羊毛。
而经上次谋逆血案之后,叶家诛连十族,盛京流血漂橹,七望势力大挫;其余幸存的士族也不得不放低了高贵的身段,不再嫌弃商人上不得台面的身份,不少世家也暗中松口,令本族子弟下海经商,还衍生了出个中翘楚。
不说别的,这盛京城里,光烟波外,辅国公贺家,便有不下三间铺子,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尚且不提别处。
贺知本人又能谋善算,颇有生意头脑,不仅稳坐户部多年,还精打细算,走到哪儿都带着个账本。
其余士族,便可见一斑。
说来也是好笑,本朝市井商业极度繁荣,大半也有这“辟举制”的功劳。
不过,圣上虽敲定了这“辟举制”,士族从寒门手里,敛财的路子却还是未断
——总有些寒士,为了清贵些的官职,甘愿四处攀营。
自建中五年后,士族势力大不如前,于是各家便想尽了法儿的,把自家门生望朝里塞。
其中最有效的法子,便是偷偷从这历届举子中动手。
这事他们做得素来隐秘,又自有一套流程,相中什么人,便直接叫外放此地的门生偷偷换了名儿,上下打点好银两,自然能鱼目混珠,把人换进来。
当然,寒门庶族,也不乏性直刚烈者,见中了举后,名却给别人替了,愤慨之下,自会来闹。
通常遇上这种事,银钱使了也无用,读书人又贯来清高,他们就只得叫自家府上的江湖门客雇人暗中下手,打一顿,威胁一番,自能平息。
就算真告了起来,当地的门生也能迅速将其压下去。
次数多了,他们就不免得意忘形,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
结果就真了出事儿。
那是去年十月,秋闱武举的事。
他们本以为死的只是个籍籍无名的清寒举子;结果那小子却是青州万古山门的人。
万古山门乃本朝江湖第一大派,由枪圣百里玄策一手所创,枪圣虽逝去多年,但万古山门却依旧势力纵横,影响深远;而死去的那小子,又是百里家的嫡系。
此案一出,万古山门当即便联合了岐山鹿鸣书院,两者一文一武,联手向官府施压,愤慨地要求讨回公道。
这案子闹得沸沸扬扬,直接通过审刑院,闹到了三司手里,最后连圣上都惊动地雷霆震怒,下令彻查此案。
可这案子还偏就扑朔迷离、诡异蹊跷。
他们的人做得又着实隐蔽,青州当地官府一时破不了案,被万古山门和鹿鸣书院两家联合发缴文声讨,事情便闹得愈发得大,直至无法收手。
说来也是不巧,那事件案发时,谢家大公子正陪同他那老师——“笔下惊鸿”在青州游历,下榻于鹿鸣书院,听说了此事,便应官府相邀,出手破了此案,还连带揪出了一连串贪腐的官员,这青州大大小小官位,几乎给他薅了个底朝天。
这其中裙裙带带的关系,竟一路给他揪到了盛京,举朝震惊!
此案正逢建中二十六年,又称“二六”案、“青州武举”案。
武举案结毕,景元帝暴怒之余,竟想出了个昏招,增收一项“辟举税”,往后士族举荐自家子弟做官,除参加殿试外,还需额外多付一笔银两。
原本心照不宣的事,一下便捅到了明面上,自科举令以来,各家贿赂考官的事也不是没有,景元帝这猝不及防地一手,各家一时都觉得臊得慌。
世家子弟,哪有真才实学?又不愿放下架子,勤勤恳恳,如寒门庶族般,认真读书,参加科举,只得缩着脖子,老老实实接受盘剥。
辟举税重,门槛低些的家族便负担不起,这些年来,圣上又在经济商业上、其他方方面面,对士族盘剥甚严,他们勤恳所劳,大都进了国库。
这些个家族,又多庞然大物,支撑至现在,已是不易,自然就对些生财的歪门邪路,格外留意。
不过,许也是上天眷顾。
去年底,市面上忽然流出了一种奇异的香散,不知何名,却闻之令人浑身舒畅,一时便风靡盛京,供不应求。
他们手底下或有能人,照着这香散,自己用极低廉的成本,调制出了差不多的瘾香,效果却猛胜于此,便命之为“蓬莱香”。
一本万利的生意,谁不想掺上一脚?
于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直接或间接在这“蓬莱香”的生意上入了股。
原本这生意做得红红火火、风生水起,眼下就快填了近几年家中入不敷出的窟窿,谁知几天前竟被谢雩措手不及地抄了好几处窝点!
谢雩!谢雩!
在坐的众位都有些恼火,却只能憋憋屈屈地压在心底,不敢发出来。
无甚,谢雩素来高风亮节,这些年风头又盛,圣眷正浓,无人敢触其锋芒。
但不妨他们嘴上过过瘾!
“砰!”
果然,有人恨恨地猛拍桌子,嘴上骂骂咧咧开,“哼!谢雩!……”
他暗恨地扭曲着脸,却忽的呆愣了一下,竟不知要骂什么好。
无他,谢雩神仙人物,向来洁身自好,两袖清风,身上半丝污点也无。
这人有些尴尬,却又不想拉下面子,见无人出来接他话,最后得能重重拊腿,咬着牙,硬生生挤出几字来:
“这老匹夫!”
“哼!说到也是……”他话音未落,却见陈余庆也咬牙切齿地开口,“真是什么样的人物,生什么样的人!”
“哼!”
“若不是这谢家大公子,我等犯得着去交什么劳什子辟举税?”
“犯得着冒险去售什么劳什子蓬莱香?”
“砰!”
他猛得将手中茶盏往桌面上一掼!面容狰狞扭曲。
黄林甫看得眼里直心疼。
“大人,依下官看,”他朝端坐上首的贺知遥遥抱拳,眸中竟染上些许疯狂,“一不做二不休!不如直接买通刺客,杀入谢府,结果了谢雩!还怕他手中把柄不成!”
他现下心里慌得像团火,突突直跳,是真急得狗急跳墙了。
本朝虽不禁官员私下里做些买卖,但如这般上下官员联合一气倒卖黑物,若被捅了出去,该是多大的一桩惊天丑闻!
“你荒唐!”熟料贺知尚未发话,倒是姚彦俊怒得暴起,指着陈余庆脱口大骂道:
“且不说谢府守卫向来警戒!”
“谢咏归好歹一当朝名士,使如此下做手段!陈似道!你不觉脸红吗?”
“呵!”
“我脸红?”陈余庆也不觉“蹭”地一下,怒火上来,毫不示弱地回口破骂道:
“姚大人莫不是真把自己当名士了?”
“你也是个什么东西?这两月蓬莱香分账时也不见你少拿,就只你清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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