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下)(2 / 2)
解愁哽咽出声,不顾旁人劝解,使劲搂住去尘,放悲声道:“天哪,俺丈夫这不是变成谢宝卷,既白又肥了?!”
前头说过的,眼下再大略说说。
谢宝卷自打回到谢大人位于洛阳的府第,刚开始还和在长安时一样,镇日价寻花问柳好吃海喝,但没多久便消停下来。不为别的,就为两件事。
其一是所有的女孩,民间的,妓馆的,酒肆的,总带着点丹歌的样子,——很多时,从有兴趣到无兴趣,仅仅是脱一件衣裳工夫。
其二是,姨父封大人原本好端端的做他的尚食总监,做他的各色菜肴,忽然就给大皇帝亲手剁了,正像以前听边立功说的,从无妄之福突变到无妄之灾,是转瞬间的事儿,这就叫做“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棘”。
所以,此后几日,他闭门不出,连街上的小女娘们都不去看不去劫了。
不去看不去劫,一整天就显得尤其漫长。还好,他可以好好琢磨琢磨该不该帮表弟收葬姨父封大人。从前,他从未意识到,另一个表弟封牧的死其实是自己的错导致的;现在,在封牧死了一年多后,在封大人死了五日后,他承认这个了。
他深深明白从生到死,从荣到枯,绝对是转瞬间的事儿,仿佛男身在女体上的宣泄,乐随乐,但太快太快了。
即便在深夜梦里,他都敢于承认,另一个表弟确然是自家害死的:“悔不该与牧弟达成互换青衣的口头协定,不然他至今还活着,姨父的丧葬事宜就不用我操心劳神了。所以,既然他不在了,我就成为他吧,在收殓姨父事体上头。”
封大人给杀,因杀他的人正是大燕国大皇帝安禄山本人,封府上下作声不得,也不敢公开挂孝,甚至连封大人的躯体都不敢要回来,听任其在尚食监的大缸用颗粒粗大的海盐腌着。
那缸子大而又大,与封大人在一起共同享用粗盐的还有猪儿羊儿鸡儿鸭儿兔儿鹿儿的残部,都是些上好的部位。只有封大人是囫囵一整个,只是胸腔和脖颈间有一道长而深的疮疤,最易吃进粗盐去,——那是大皇帝用刀活活砍出来的,若是当时再砍得重一点,这就要砍断了。
封大人身处大腌缸,是万鼎丰擅自作主。也是无奈之举。都说大皇帝反复无常,有些事你即便禀报过他,他到时候承认的兴许否认,否认的兴许承认,所以千万别把封大人的死尸交还给封府,免得大皇帝忽然想起他的好,要见他。见他不一定非要活人不可,有经验的宦官说,有时死尸也能顶事。
听得人家这么说,万大厨只得亲自把封大人安置进腌缸,在它身上淋酒撒盐,还特意把生姜汁灌进那到长长的创口里。万大厨这么对自家交代:
“当然,这么处置前任的肉身,不为有人要吃这块肉,得提前腌入味了,而是为了应付安禄山那厮忽然想起这人的好处,叫过来重新看看,恢复其官职和名誉;更为了有朝一日,其家属把它接回去,它还没有全然腐烂,还能看清其基本模样儿。”
果然如此。没过多久,封驭来找表哥,打探大皇帝消怒了没有。
据说大皇帝情绪如何,是可以量化的:最近若没杀死过多的臣下,比方两个以上,则心情还算不错,可以托人与他谈谈封大人死尸回归封府的事,反之只能拖至以后再说。
前些日子,封驭没失踪等同于失踪,——和家人守在家里,没人来串门,包括一路南下又一路北上的表兄谢宝卷。全家给族灭了倒也罢了,但封府死的是皇帝的御用大厨,剩下的成员没逃也没抓。
这么大的事儿没逃是对的,事情刚发生嘛,逃无可套,——洛阳周边百里以内,都是大皇帝的人马。
封大人给砍死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其眷属没抓没杀,便是天大的侥幸了。而今,又是五天过去了,依旧没人奉命来杀死封府老少。
但越是如此,里头的人越是害怕,外边的人也越是恐惧。
外边的人谢宝卷不能上门探望封驭,谢大人严正告诫他不准去,不然要给株连的:“两府的女主人是亲姐妹嘛。”
第六日,谢府门外来了个要饭的。谢府的看门人撵走时发现居然是少爷的表弟,便暗示他走后门。
封驭进来便直奔主题:如何弄回阿爷封大人,给他弄个简短的葬礼;还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旦丧仪结束,标的就带着嫡母生母和几个幼弟逃离长安!”
宝卷说:“逃离是容易的,但前提是,得有人替封府在大皇帝跟前美言几句,说姨父封大人催促大皇帝趁早脔割去尘,用意是好的:早就宣布要在千人宴上那么干了,迟迟没见下文,朝中官怎么说,天下人如何看,很要紧嘛,所以封大人就那么说了,哪想到因忠而死,因忠殉职。”
封驭说:“这可是批龙鳞逆圣听的勾当,表弟哪敢去。莫非姨父去说?”
宝卷摇头说:“不可能,我家阿爷与你阿爷是连襟,决不会应承替你去说的。
想了又想,有了计较:“对了表弟,最好把此事拜托给黄幡绰,那是秦基业的至交。”
“对啊,你我毕竟见过他几面,他对俺俩应该有印象吧。”封驭说。
“对你没有,对我有:我与他一块逛过窑子。”
“求表兄设法周旋好此事如何?!”
“表兄当仁不让,”宝卷拍胸脯说,“再说姓黄的与秦基业交好,便是与大唐藕断丝连。如此一来,他不敢谢绝我的求情,不然他自家也完了。”
“对对对,是是是,表兄看得准说得切!”
大燕国都城洛阳的整修以宫城为重点,又以安禄山起居视朝的昭阳殿为重中之重,而全权负责此事的便是谢宝卷之父谢品章。
谢大人自然不乐意儿子进宫冒险,但谢大人手下有的是奉承谢公子的大小官员,很快便替谢公子打探到:
昭阳殿确是黄教师天天出入的所在;若是其某一日不出入了,则定然给大皇帝留宿了;据说大皇帝喜欢男宠女宠左搂右抱,精神尤其好之际,连床大会上的男男女女都得承受他庞大身躯的碾压,但这种游戏,黄教师给免除在外了,因为只有他能轻易逗乐大皇帝,而且善于解梦,解得大皇帝的噩梦,令其不再受噩梦的萦绕。
宝卷出入宫城自然也是容易的,谢大人手下把他装扮成工匠头目。他穿上皂隶的衣裳,看着很像监工,但现场忙碌的人们谁都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除非谢大人在现场瞥到他。
谢大人不总在现场,他喜欢守在昭阳殿里头,那里正在用金箔装潢千人宴现场的墙壁,据说是大皇帝叫这么弄的,——他是光明之神的人间代理人,有时索性便是神祇本人,所到之处当然要大放特放光明。
也是巧,仅仅过了半个时辰,黄幡绰便从里头出来。当时是早晨,显然这个天下最为出名的戏子昨晚陪伴大皇帝一个整夜。
等到看清轻声叫唤自家的人居然是谢宝卷,黄幡绰暗地里大大吃了一惊,心想:“幸好方才出来闺女解愁没跟出来!”
此前,黄教师不放心闺女,要她随自己去太医署看视身体。这当然是借口,免得黄幡绰不在里头,解愁遭遇安禄山龙体不适兽性大发,——皇帝大发兽心,无非两种:杀人,女人男人一个样;奸人,女人男人一个样。
解愁摇头,说:“不能外出,外出便给人看出腹部隆起,若是不幸不巧,给权时熏天的段夫人发现,那就完了;再说,去太医暑本身也颇为危险,那里的随便啥太医,只要是为皇帝及其女人听诊搭脉的,判断女人受孕是看家本领之一吧。”
“好了,这里耳目多,”黄幡绰上前对宝卷说,“不说这事了,交给我了!”
“大人知道何事?”宝卷不放心问道。
“死尸。”
此番二人见面,就像女人换内衣,两件一刹那就完成了。
宝卷回府,把情形告知好生藏着的表弟。表弟很是感激,说表哥的冒险是天大的仗义,太难得了。宝卷苦笑,说最近常常想起死这个字眼:“这个字眼经常想到了,就应该做些从前不惯常做的事儿。”
表弟点头说:“巧了,我也常常这么想,近来。”
封驭要回去,宝卷不让。封驭说自己不能不回去,现如今几乎是一家之主了,因为父亲死了,因为浑家娶了,还因为家道败了,骤然之间,他就成标准的成人了,凡事不能再回避了。
宝卷说若是他执意回去,极有可能给前去灭门的禁军一锅端了,而他不回去,因为他不在,灭门的事或许还不会马上进行,奉命的禁军清楚最该杀的是谁的。表弟见表哥说得在理,便不任性了,当晚次夜都留宿谢府,给表哥藏在马厩草料堆后头的夹层里。
这甲第是周兴的旧宅,这个杀人狂魔曾在马厩夹层里藏过不为人知的庶子,免得他死了,家中绝嗣了,但后来还是被发现,给则天娘娘的官员剥皮脔割了,还是当着周兴的面那么干的。
表兄弟俩当然不知道黄幡绰很快便抓住难得的机会,把宝卷所托之事给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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