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鼠(5)(1 / 2)
我梦见喜悦的星辰,缀满了夜空。星光之下,是一个宽阔的男人的身影——那就是我的父亲。
事实上,我并没有看清他,他和我爸爸也不是很像,首先,我爸爸的肩并没有这么宽阔,身形没有这么魁梧。
但是我对这个身影一点都不陌生。
我先是看见杨柳树枝被风吹来吹去,像一些电影里的那种美好夜晚一样,杨柳树枝轻轻摆动,风轻轻地吹,一切都是轻轻的,像影子,而光,就在各种各样的影子之间。
当风把一团团的柳枝吹开的时候,就有一个人的背影现出来,他穿着硬刮刮的工作服,河水的闪光照亮他黝黑的皮肤。
我更仔细地看,发现这个男人,原来真的就是我的爸爸!只不过,他高大了,皮肤黑了,颧骨高高的。
我想,就是这样,梦里的一切都会放大的,比如爸爸,他本来是个瘦弱的人,但到了梦里,他像山西的煤矿工人一样雄壮了。
他在叹息。
我离他那么近,他却看不见我,好像我们已经成了两个世界里的人。我在梦里,他却是在现实里的。我从梦里偷看他,向他走过去,他却一直在现实里,在一个实实在在的夜里,在小河边,想心事。他在想我。他想我的时候,一定感到悲伤——失去了我,爸爸只会感到悲伤,他的生活当中,再没有什么可以让他感到快乐的东西了,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爸爸。
爸爸一直望着河水,望河面上摇摇晃晃的灯光。
河水里好像有无数的精灵,它们在水面发出小小的光芒,它们快乐地蹦跳着,和那些水面上的影子们嬉戏着。它们一定也在逗弄我的爸爸,但是爸爸太悲伤了,他怎么也快乐不起来,对精灵们的嬉戏和逗弄,他就像没有看见一样。
爸爸的手里拿着一枚什么东西,当他的手动一动的时候,那枚金属的小东西就和水面上的精灵们一样,闪亮闪亮。我仔细看,原来,那是我的校徽,可能爸爸就是在河岸上捡到的。
我说:“爸爸!”
他听不见,也看不见我。
我伸手去想摸摸他,可风吹过来了,柳树条掀起来,假装跳舞,其实是把我的手臂挡开。
“爸爸,我在这儿!”
我说。
我说了没有,我也不清楚,反正,我也没听见自己的声音。我大概是在心里说的。所以,他听不见。如果他能够听见我心里说的话,就像我听见自己说话一样,那该多好啊!
他先是叹息,之后哭了,他说:“儿子啊,你到底在哪里?”
我立刻忍不住哭起来,想飞到他跟前去。
我想拨开那些动来动去的柳树条,借借风力,滑翔到爸爸身边。
我一努力,就从天空里栽下来,吓醒了。
应该是后半夜了。棚屋里影影绰绰的,孩子们睡熟了,他们真的像一只只巨大的老鼠,灰暗地,安静地,在黑暗中睡了。想我睡熟的时候,和他们也是一样的,是可怜的老鼠,只能睡在灰土之上,在远离人类的地方,在没有灯、没有树叶和食物的地方,没有人开门,就无法逃出去,有什么愿望,都只能在梦里去找,在梦里也是自由的小孩。
一想到这里,我就格外难过。
难道我,真的就要变成一只长着人的面孔和人耳朵的老鼠了吗?难道我以后都只能吃发馊的馒头、在没有灯的棚屋里睡觉、和一群肮脏的小孩一起变成小偷,像老鼠一样的小偷?
真是可怕啊,就像做梦梦见自己被关在山洞里了一样。
我朝雅克的位置看去。这群孩子中,他最大,最聪明。和所有小孩不一样,他对这样的生活一点不抱怨,他那么平静,好像可以忍受、甚至是享受这种生活。难道一个年级更大的小孩,就可以不着急、对自己不负责任了吗?
“雅克!”
我低声地,想叫醒他。我得问个明白。
“嗯……”
“雅克!”我又叫。
我以为雅克醒了,可他滚动一下,又睡死了,还发出声音。
雅克发出一种奇怪的呼噜声,很尖细,又很悠长的那种。他的呼吸道可能是曲线型的。有这种呼噜声的人,就是手榴弹也不会把他炸醒了。
外面的光源没有发生变化,从棚屋的那些破孔透进来的灯光依旧。偶尔,有火车进站和出站的声音。
我判断不了时间。过去可不是这样的,我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推算出时间,误差不会超过10分钟,这是跟爸爸学的;我还会看天象,判断会不会下雨,如果下雨的话会不会打雷,这是跟爷爷学的;我会听远方的声音,把耳朵贴在地上,听风镇东边有没有汽车开进来,这是跟小根学的……
离开风镇后,我觉得自己的感觉器官全部失灵了。
我的脸上还淌着眼泪,嗓子里也还哽着。摸摸左胸,校徽的确没了。
我放开嗓子哭起来,哭我的校徽,我失去的正常生活,以及我将面临的各种磨难和考验。
我哭两声,屏住气,听一听,又哭。夜里太安静了,因为这安静,因为身居这在城市里又似乎远离人类的老鼠窝,我再次无所顾忌地,放声哭喊起来,但愿地球人都听见我悲痛的声音。
地球人都睡熟了,城市也昏迷了,只有身边的这些小伙伴,他们的梦乡和我的一样脆弱,我的哭喊把他们全叫醒了。
两个孩子坐起来,跟着呜呜地哭。
原来哭是可以传染的,又有几个孩子坐起来,开始哭,几乎要哭成一片了。
雅克和阿黄揉着眼睛,坐到我旁边。
我说:“对不起,雅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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