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帘风动(2 / 2)
谢思甩了个白眼过来:“大哥不要瞧不起人,今儿谁输谁赢还说不准呢!”
“几天不见出息了啊,”谢瑾点着头道:“等我去换衣服。”
次日沈荨去上早朝,在宫墙下等待宫门打开,站了不久便见谢瑾一脸阴沉地朝她走来,她装着没看见,笑嘻嘻地钻进人堆里,找熟识的官员说话。
不多会儿钟声鼓荡,文武官员列队进入掖门,谢瑾排在她身后,一面走一面低声道:“是不是你怂恿谢思的?”
沈荨没回头,只笑道:“你说什么?”
谢瑾也笑了一声:“还装糊涂?”
“我能装什么糊涂,”沈荨一手持芴,另一只手抬起来正了正官帽:“别血口喷人。”
谢瑾往前跨了大半步,几乎贴到了沈荨身子后头,官帽上的展角长翅支棱着不太方便,他只好微侧着头,朝前俯着身,咬牙道:“那招“松风伴月”,本是配合着骑马前冲的姿势,平地上使出来,右脚没套在马镫上,腰下便会有一处破绽,这个破绽除了你没有别人抓得到,还说不是你怂恿谢思的?”
沈荨呵呵笑了一声:“是我又怎样?你是不是输给谢思了?他没把你腰带给挑下来吧?”
谢瑾正要说话,前头的谢戟重重咳了一声,隔着几人微微侧过头来,照着后头的儿子狠狠瞪了一眼,不料官帽上的长翅戳到了前头的武国公和身后的宣平侯,他赶紧一叠声地道歉。
谢瑾瞧见父亲凶狠的眼神,这才发觉自己与前头的沈将军贴得极近,现下文武百官都已进入大殿前的广场,在金水桥以南停下,而对面一列文官已在朝着这边怒目而视,其中几位督查御史神情莫测,想来今日下朝后,便要纷纷参上一本,譬如“威远侯一家殿前喧哗,藐视天威”云云。
谢瑾赶紧后退半步,正襟危站。
宣昭帝这几天上朝都颇为勤快,多日不见沈太后垂帘,众官员心下暗暗称奇。
六部例行汇报过要事后,朝上又议起了缩减军费的问题。
大宣除了西北边境的十八万重兵,各地州府都囤有三万到五万不等的州兵府兵,南边一线还有十万海防军,上京城内及城外也驻扎了不下十六万的军队,这还没算皇城内的禁卫军和直属皇帝管辖的光明卫,所以每月的军费确实是一笔十分庞大的开支。
如今各地的州兵府兵都划给了地方上自给自足,显眼的便是西北的边境军和南边的海防军,京畿附近的重兵因负担着保卫京城的重任,军费多一些却也无人置疑。
兵部尚书赵容景奏道:“启奏陛下,刚得知的消息,樊国原巴音王朗措登上王位,西凉还派遣了使臣朝贺,如若这两国沆瀣一气,结盟共同来犯,我朝难免被动——日前所议西境军撤回四万兵马下梧州屯田一事,还请皇上三思。”
“这事朕已知晓,”宣昭帝甚为和气地笑道:“樊国新王即位,友邻前去祝贺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正常邦交嘛,樊国的近邻哪个没去?赵尚书大可不必如此草木皆兵。军费庞冗,今春北境军又才裁减过一回,实已不能再削,如今西境平稳,西境军若是撤回四万兵马屯田,来年军费可节省三成左右,朕意已决,赵爱卿不必多言。”
定远侯沈炽心下颇为不安,又没有什么充足的理由出来劝阻皇帝,不由暗暗朝不远处的沈荨使了好几个眼色,暗忖她作为西境军的前任统帅,出来说几句话,或许比其他人更管用。
沈荨沉容敛目,从头到尾未置一词,下了朝更是匆匆离去,跑得比谁都快。
自然有人很快跟了上来。
“走那么快做什么?”谢瑾打着马,一路拂柳逐风,“我又不会吃了你。”
沈荨“吁”了一声,缓下马蹄笑道:“说什么话?军务繁忙,我赶着去校场——答应了华英公主明儿去青霞山猎场秋猎,这一去就得耽搁两天。”
谢瑾愣了一愣:“你要去青霞山猎场?”
“推不掉,”沈荨道:“知道你一向不喜欢抛头露面,替你回了。”
“那我多谢你了啊,先不说这个,”谢瑾抿紧了唇,道:“谢思的事,怎么个说法?”
沈荨偏头瞅他一眼:“你要什么说法?你不高兴,是为着你当大哥的威严被挑衅,还是因为答应了谢思只要他赢了你,就准他去北境?”
谢瑾悻悻道:“当然是后者,谢思还小,这时候去不合适。”
“还小么?”沈荨捏着马鞭,拨开路边垂下的一绺残柳:“那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去的军营?谢宜又是什么时候去的?谢思今年都十二了,你和谢宜在他这个年纪,早在军营里跟人打过不知道几场架了吧?”
谢瑾不说话了,隔了半晌道:“谢思和我们不同,他性子太跳脱,学东西也马虎不上心,去了军营更不好管教。”
沈荨道:“是你觉得他太跳脱,还是你自己不放心把他放出去?谢瑾,不是我说你,你把谢思看得太紧了,一样米养百样人,谢思机灵好动,你把他困在府里,他学得不得劲儿,你也吃力,放出去说不定就不一样了,有的人,就是要躬行实践,力学笃行才行。”
谢瑾琢磨了一会儿,展颜一笑:“行吧,就你会说。”
沈荨又瞥他一眼:“不是我会说,是你自己关心则乱,公公婆婆都没像你这样管教他,你瞧谢思多有悟性啊,我是告诉了他你那点子破绽,但寻常人就算知道,也是抓不住的。”
谢瑾没吭声,沈荨笑道:“爱护幼弟是没错,但爱护过余了就不见得好,你得把他放出去,让他自己去接受磨砺,那日婆婆也是这么跟我说,不过现在府里都你说了算,她也不好太过干涉你。”
谢瑾哑口无言,沈荨瞅着他啧啧有声:“何苦一天操心这么多?你瞧你,眉心都快长皱纹了。”
谢瑾一惊,立刻伸手摸自己眉心,问道:“真的么?”
沈荨大笑:“骗你的!”说罢,一扬马鞭,得得跑到他前头去了。
谢瑾跟在她后头进了校场,两人分头去了自家营帐换衣服,谢瑾把守帐的祈明月唤进大帐,问道:“昨儿营里有没有什么事?”
祈明月摇头,道:“没什么,就是将军昨日走得急,没来得及告诉您华英公主遣人送帖子来的事。”
“我已经知道了,”谢瑾一面换衣服,一面问道:“送帖子的人怎么说的?”
“说是不用两位将军都去,只去一人就成。”
谢瑾闻言,解衣扣的手停了停:“真这么说的?”
“是。”
谢瑾哼了一声,脱了官服道:“果真这么说,那我还真不能不去了。”
祈明月一脸狐疑地将他的铠甲拿过来,谢瑾一面穿胸甲,一面冷笑道:“我倒要看看,这回又想整出个什么名堂来。”
祈明月替他将披风展开,欲言又止道:“将军——”
“有什么话就说。”
“姜侍卫这人有点怪,”祈明月道:“以前接触不多没看出什么,这阵子天天在营里,我总觉得他对我们有种敌意,昨儿我有事找他,他也爱理不理的,何况他总暗暗盯着沈将军的背影瞧——”
谢瑾正在系披风带子的手指一顿,继而面色一沉,严厉道:“别胡说。”
祈明月只得应道:“是。”
谢瑾叹了一声,语气和缓了几分:“我何尝感觉不出来?只是姜侍卫跟着沈将军已有整整十年,也不止一次在战场上救过沈将军,沈将军很信任他,我虽是她丈夫,但也不好干涉她太多——我信她,能处理好这事。”
他说完,心情复杂地出了大帐。
青霞山猎场位于上京城外东边的青霞山山谷中,离上京城大约五十里,是皇家钦定的狩猎场。每年春、夏、秋三季,皇家都会在此举办多场狩猎活动,近几年的狩猎都由华英公主一力承办,每次盛会达官显贵、玉叶金柯们济济一堂,就连皇帝兴致来了,也会带着个别妃嫔御驾亲临,和诸位青年才俊共同纵情享乐一番。
华英公主是宣昭帝的胞妹,本身就是个极爱玩、极会玩的,回回都把狩猎活动搞得有声有色,极尽奢华热闹不说,还常常抛出些新奇有趣的玩法,令各位喜好玩乐的公子小姐们趋之若鹜,真正的狩猎倒退居次位了,所以每次盛会结束后,传出的风流韵事也不在少数。
虽然如此,到底挂了个狩猎的名头,华英公主因此会广发请帖,邀请朝中武官和武将世家的子弟前去撑场面,狩猎中拔得头筹的获胜者,还会得到丰厚的奖品,这奖品也是千奇百怪,事先又保密,弄得众人抓心挠肝,狩猎之前很久就惦念上了。
这也只算盛会中的一项乐事,真正令众人疯狂的,乃是晚间在猎场边上举行的行宫晚宴。行宫依山傍水,修建成一座一座的小雅院,每座小院内设有温泉,竹修兰幽,静谧雅逸,在别致院内听泉漱玉,抚琴吹笛都是风雅入骨,很适合私下小聚。
当然,若是没有可相私会的人,大可到行宫外的广场中去寻。
每次狩猎之前,华英公主都会请钦天监的人帮忙看好日期,因此一般狩猎的两日都是晴天,晚间行宫外会燃起熊熊篝火,置美酒琼案,设歌舞笙箫,还有各种投壶、锤丸、棋牌类游戏,可供大家尽情玩耍。
席天幕地中山风穿梭,既有野趣又不失热闹,众人兴酒狂歌,夜色遮挡下往往放开手脚,放浪形骸也没人注意,真真是酩酊疏狂,玉钗乱横。
这次的狩猎又是今年猎场冬季封山前的最后一次,想来华英公主更会使尽浑身解数,令与会众人乐不思蜀,流连忘返,诸位收到请帖的人早就翘首以盼,弓箭马鞍、箭服华衣,也不知备下了多少套。
沈太后历来都很支持自家女儿办的活动,将之作为笼络朝中官员的一项手段,当然最重要的,还能借机抓到不少人的把柄。
因此若是朝中四品以上,需早朝的官员要参与狩猎活动的,只要递书一封,都会很大方地准了他们的假。
像沈荨和谢瑾这种常年驻守边境的青年武将,去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谢瑾四年前回上京述职时去过一次,自觉与这种浮夸奢靡之风格格不入,打完猎连晚上的宴会都没参加就走了,后来即使人在上京,怎么也不肯再去。
沈荨碍着华英公主的面子倒是去过两三次,不过也就背着弓箭装模作样在猎场内跑几圈马,风头都留给各位公子哥儿或者巾帼不让须眉的小姐们。
众人因着她抚国大将军的名头都有点怵她,她又一脸严肃,生人勿近的模样,因此晚间一般无人敢来招惹她,她也不过和几位熟识的小姐斗上几局牌,看几曲歌舞,吃几块烤肉便溜回雅苑内睡觉去了。
这日下午沈荨穿了一身银丝镶貂毛边的玄袍,足登高筒云头靴,背上背了一张长弓,马鞍下挂着箭筒,骑马跟在华英公主的鸾驾边上,领着车队一路往青霞山猎场缓行。
天高云远,因已到了快入冬的时节,山道上绿意阑珊,枯叶黄草,一片凋零之景,天空中早已不见南飞大雁,云雀也哑着声,车队行在山中,枯燥的轱辘声单调地响着,倒越发显得山中寂静无边。
华英公主掀开车帘,唤了外头的沈荨一声:“阿荨,骑马不累么?上来和我坐一会儿吧。”
华英公主与沈荨同岁,两人幼时常在一处玩耍,长大了关系也还算不错。
“这算什么,就骑两三个时辰罢了,我们在外头行军,几天几夜不停也是常事,”沈荨没什么兴致地说:“我说你,都这个时节了,还办这秋猎做什么?长了秋膘的野物都不出来,开始准备打洞冬眠了,哪打得到什么猎物?”
华英公主笑道:“我们是为了打猎物来的么?快上来,我有话跟你说。”
沈荨只得下了马,将马缰交给一边的朱沉,自己上了华英公主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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