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缠枝花3(2 / 2)

加入书签

案上的花瓶摇晃了几下,眼见要倒,被那人伸手扶住了。为了扶那花瓶,那人压了压身子,此时他的脸正迫在明蓁面前。陌生温热的鼻息拂到明蓁脸上,她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了,唇也骇然地微张起来。

那人微微蹙眉,偏偏头,带笑问了句,“怎么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可不就是见了鬼?!

这一张脸,露洗海棠,光碎平波。同她记忆里孟小棠那张柔媚的芙蓉面,渐渐重叠在一起,宛如曾经搅扰过她的梦中人。

她眨了眨眼,可再细看,又有许多的不同。这人身量高许多,肩也宽。一袭月白长衫,如此天气,颈间盘扣扣得俨然规整,高竖的领子将颈子裹了个严实。皮肤色深,显得薄唇间那齐整的牙格外的白。面颌宽些,鼻骨高挺,浓眉秀目,眼角有一道不甚显眼的浅痕,像是伤疤留下的痕迹。一副金丝眼镜难掩目光里的锐气,唇角的笑又带着一分世家子弟的玩世不恭。

很像,但不是。至少现在不能是!

孟小棠应该已经死在广宁街的密室里了,孟小棠不会有这样逼人阴鸷且毅然的气质,孟小棠不会有这样深邃难以捉摸的目光。那双眼睛盯着你看时,莫名就会知道,你逃不掉的。他随便勾一勾手指,就能让无数大姑娘小媳妇神魂颠倒。

但是,绝对不包括明蓁。

明蓁慌乱了一刻,倏然静了下来,露出个玩味的笑。接着笑容一变,越发灿烂,像应酬客人时讨好的笑,“您就是陆先生吧?”

陆云从退后了两步,微翘了翘唇角,算是答复。

如果她的手能碰到他的胸腔,她就会知道,刚才那一刻他的心跳得有多快!

是什么感觉?激动,且憧憬。他盼望着重逢的这一刻,盼望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大概因为盼望得太久了,以至于后来一想到她就会热血翻腾。

她是一个烙在他脑子里的疤,无边无际的痛,难摸难抚,不可磨灭,日夜折磨。要让她一点点尝尽自己受过的苦,这个执念成了这些年他活下去的唯一的理由。

但她的反应,太叫他失望了。那失望里还生出一丝失落——不该是这样的!

明蓁若无其事地将书箱打开,把书报拿出来在几案上放好,毕恭毕敬道:“陆先生,这是您今天的报纸,已经烫过了。小店的服务最是周到了,不过,您若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随时提出来,咱们一定改进。”

陆云从“嗯”了一声,垂着眼睛随手翻了翻报纸。

明蓁瞥见他的手,修长却不文弱,不是小戏子那一只袅娜的手。

她不认得他,还是已经忘了他?

见他不说话,明蓁又是咧嘴一笑,“那小的就不叨扰了。”

明蓁开始收书箱,背微微弯着,仿佛这许多年的落魄,都压在了那里。那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再也不是昔日盛气凌人的明五爷。

不对,明五爷不该是这样子的!一身衣衫干净却老旧,手也粗了,皮也糙了,那种低声下气奉迎的笑,不该出现在明五爷的脸上。

陆云从走神的这瞬间,明蓁已经收好了东西,又鞠了一躬便要退出去。才走到门前,忽然听见陆云从道:“等一下。”

明蓁背对着他,又笑问:“陆先生,您还有什么吩咐?”

静了片刻,陆云从忽提了声音,却是对着外头说:“谁在外头?”声音里竟然很有几分愠意。

半晌有个二十来岁大丫鬟模样的女孩子探了探头,“三爷,是我,柳芽,夫人叫我来——”

陆云从眉头皱了皱,打断了她,“你来得正好,送这位——对了,你贵姓?”这句是问明蓁的。

“岂敢岂敢,小的就是书店的小伙计,不敢称‘贵’,免贵姓谢。”明蓁笑呵呵道。

陆云从不再说什么,柳芽快速上下打量了一遍明蓁,但见到陆云从扫过来的漠然的目光,又立刻垂下眼,引着明蓁往外走。路上,极其不客气道:“你下回报纸再送早一些,我们三爷起得早,早上要看报的!”

明蓁赔着笑,“不是咱们送得晚,除了咱们本地的报纸,其他的都要寄来的,邮包来得早不了,咱们也没办法送哇?”

“我们三爷说了,日报晚一日无所谓,第二日送也成,就是早上五点以前要送到。”

明蓁心里想骂娘,五点要送到,就是报纸头一天烫好带回家,她四点就要出发,最迟三点三刻也得起床了。但明蓁却没发作,露出个市侩的笑脸,搓了搓两个指头,“行是行,只是这跑腿费,怕是要再翻一倍了。”

柳芽毫不掩饰地翻了她一个白眼,很是瞧不上地“嗯”了一声,“你放心,不会少你钱的!”

明蓁到了书店直奔后院,小四已经起来了,正在小院子里读书。一见明蓁,放下书就扑进她怀里,“姨姨!”

也就是一夜没见,可感觉像分别了许多年。明蓁吃力地把小四抱起来,“吃了没有?”

“嗯,吃过了。姨姨,为什么没接我回家?”

“姨姨娘忙了,昨天看你睡了,就没叫你。今天一定带你回家,好不好?”

小四“嗯”了一声,喜笑颜开。

今日明蓁同样不许小四到前头去,她自己在不忙的间隙躲在一边,透过玻璃将外头每一个可疑的路人琢磨了个透。

中国人总爱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瞧瞧,这不就应验了吗!倘若陆云从真是孟小棠——虽然她仍旧不能相信。但陆云从那克制的目光里,掩藏不住的那种“欲杀之而后快”的眼神,又分明那么熟悉。

她并不恐惧,甚至有些莫名隐隐的——兴奋。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却是有些麻烦。尤其是,曾家人盯上了她。她望了望通向后院的那道门帘,若有所思。

书店到点打烊,明蓁仍旧把小四先留了一会儿,兜着圈子漫无目的地在外头乱转。等到意识到走到哪里的时候,已经赫然能看到“天和大戏院”几个字了。

戏院门口依旧是车水马龙,霓虹闪烁。不晓得今天是哪个角儿的戏,门口有几个六七尺高的大花篮,上头扎满了鲜花,飘带上还写着极尽吹捧之能事的字。但明蓁的心思不在那上头,她在戏院旁边的招贴海报下头站了好一会儿。这个角度比较隐蔽,方便她观察四周。

有挂着烟箱的小孩子吆喝着从她面前过去,明蓁叫住他,买了包烟和火柴。戒了大烟后,有时候浑身不自在,就抽起了香烟。抽得也不厉害,贵的太贵,便宜的味道实在又是不行。避着小四和芳菲,她偶尔抽一抽,清醒清醒脑子。

她一边抽烟一边偷偷四下打量。人来人往的,没有谁鬼鬼祟祟,除了——

有一辆汽车停在不远处的暗影里,影影绰绰。那车看着有些眼熟。明蓁想了想,忽然想起来,就是那天弄脏了她的画的那一辆。她对着招贴画一直站着,垂着头,心思都在那边。如果那车是跟着她的,那么就会一直跟着;倘若不是跟踪她的,这么过一会儿等戏开演了,或者结束了就该走了。会是谁?曾家人,还是陆云从?她耐着性子等着,一根接一根地慢慢抽着烟。

阿荣打了好几个哈欠,最后忍不住问后座的人,“三爷,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出来前,夫人交代了,说今天晚上曾小姐来吃晚饭,请您早点回去。”

身后的人却是道:“不急。”然后便不再言语。

阿荣从后视镜里见他唇间夹了一根烟,却没点燃,手臂慵懒地搭在车窗上。车窗上挂了褶皱细密的白纱,此时那白纱间挑开了一条缝,他的目光似乎正从那缝隙里看向某处。

阿荣也顺着往那个方向看过去。戏已经开演了,戏院门口的人也少了许多,除了小商贩,也就是些过路的人。可戏院罗马柱子旁有一个隽秀的身影,从这里望过去,看不清楚五官,却能看到那人的侧影。半垂着头,抽烟的样子,说不出的落寞。

这有什么看头呢?阿荣的视线又往上走,那张巨大的招贴画上写着这几日上的戏,名青衣,筱梦唐的《玉堂春》。他想起筱梦唐是陆云从捧红的人,难道是在看招贴画?为什么不进去?戏院里有一个位置不错的包厢,陆云从给了五年的包银呢。

阿荣带着疑惑又抬了抬眼,后视镜里的陆云从,脸上的神情竟然和那个人如此相似。像什么呢?对,像戏里唱的,浮生半盏难排遣,岁华萎落香消减。

只是阿荣并不知道,车上人心里也同样充满了疑问。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她为什么对着那个招贴画站了那么久?今日的重逢,还有“筱梦唐”那三个字,是让她回忆起了什么吗?她心中可曾有过半分愧疚、后悔,或者——想念?

这念头像溅在心上的油星子,把他烫得怔了一下。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或许是因为一切都和自己设想的不一样吧?往事不堪回首,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然也能含着一口气,活下来。

那一日明蓁成亲,说好了三四日就来看他,谁知道却是从此杳无音信。留下的水和食物,很快就消耗殆尽。没有时钟,不知日夜,更让人觉得每一刻都那样漫长。接着,每过一分,他脑子里的那个声音更清晰一分:她走了,她不要他了,她玩弄够了他,然后将他彻底抛弃,抛于脑后,不问生死!

他不能坐以待毙,那一枚胸针终是打开了脖子上的锁,像是找到了门路,接着脚上的镣铐也很快打开了。他终于自由了!

但饿了几日,身体也很羸惫。他拖着虚弱的身体爬出了密室,倾耳听了听,没有人。就是现在!他在那房间内翻找,套上一身衣服。逃跑需要钱,他翻箱倒柜,钱没找到,却找到了明蓁曾经拿给他看过的相片。本想撕成碎片,最后却鬼使神差地揣进了怀里。

他不敢走正门,跑到后门那边一直躲到了夜黑,正要翻墙出去,前头忽然涌进一群人,持着火把,四处翻砸。他被那些人抓了个正着。他没了辫子,百口莫辩,被当作乱党投进了大牢。才出了虎穴,又进了狼窝……

陆云从不愿再想下去,偏头点了一根烟,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了明蓁的相片。完全就是两个人。回到洛州时,他打听到明家败落,甚至有些愠恼。

他的仇,他要亲自报,他要将那个高高在上的明五爷拉下神坛,踩到泥里!可如今,她已经卑微至此,低贱至极,他还怎么报仇?一个在尘埃里的人,还能低到哪里去?

不行,如果这世上谁可以肆意蹂躏她,那只能是他孟小棠,不,是陆云从!

明蓁抽完了最后一支烟,再偷眼一瞧,那辆车竟然开走了。她丢了烟,等了一会儿,车没再开回来,她放下了心,沿着大街又胡乱绕了几圈,直到确认安全了,才到了文通书店的后门。

她敲了敲门,贺婆婆来给她开门,“怎么这么晚呀?我还当你今天也不接小四回去了。”

“给您添麻烦了,有点事耽误了。”

“别这样客气,小四乖得很呢。看完书,我怕你不来了,就哄他睡了。你看,孩子都睡了,还要带走吗?”

明蓁注意到温瑞卿的房间还亮着灯,他一向睡得早,奇道:“温先生还没休息?”

“是呀,有客。”

明蓁虽觉得意外,但也就点点头。温瑞卿几乎不同什么人往来的,他没睡也好,不如今日就把事情定下来?只是芳菲要是知道了,怕又要埋怨她带累好人,良心难安……

良心那种东西嘛,她有,可惜不多。

明蓁到了贺婆婆房里。小四一直等着她,衣服也没脱,就那样睡了。

“算了,就让他睡吧,没得折腾孩子。”贺婆婆压低声音心疼道。

明蓁也心疼小四,只是既然已经答应过小四带他回家,那么她不能不守信用。于是柔声唤了两下,然后把小四背到背上。

小四睡得迷迷糊糊,没看清人,却嗅到明蓁身上那种混了墨香的香味,喃喃叫了声“姨姨。”

明蓁“嗯”了一声,“姨姨带你回家。”

“我给你们叫辆车吧?”贺婆婆提着灯给他们引路。

“不用,没多远,走走就到了。”

两人说话间从温瑞卿房前路过,里头忽然传来了争吵声,吓得两人都停下了脚步,面面相觑。只听得温瑞卿急咳了一阵,激动道:“所以你们又想起我这个病秧子来了吗?你们一个个的,真的好算计!不过我姓温,不姓沈!”

“二弟,你听我说……”

那人的话没说完,温瑞卿的房门突然打开了,一个人被推了出来,脚绊在门槛上,踉跄着退了两步,差点摔到明蓁身上。亏得明蓁反应快,偏开一步,躲开了。

温瑞卿见到明蓁,猛怔住,连同那个被推出来的人,两人都同时惊呼了一声:“明蓁?”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