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剔银灯3(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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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铺子顶出去了,早饭吃过没多久,收铺子的人就来了。见到他们还在,还有些吃惊。家已经不是家了,几个人只好寻了个便宜旅店先住下。安顿下众人,芳菲才注意到明蓁离开的时候,还从书店里拎了书箱和报纸,怪道:“铺子都顶出去了,怎么你还去送报?”

明蓁随意塞了几份报纸,把书箱扣上,“我刚才想起来,上次忘了跟这家说了,往后我不去送了。今天就当过去打个招呼做个交代,他家人给的赏钱也多,多赚一点是一点嘛!”

芳菲不疑有它,送了明蓁出门,抬眼看到马路对面墙上一幅巨大的广告画,才想起来,就要是中秋了。不知道今年的中秋会在哪里过?明蓁最爱吃她做的桂花糕,她在报上看到一种新奇的做法,今年一定要做来试试……

明蓁到了陆家,门房开门时还道:“今天怎么这样晚,还当你不来了。”

明蓁赔着笑,“家里男人早上不大舒坦,所以耽误了时辰。”余光见车道上停了辆车,一个少年正在擦车。车和人都眼熟。

明蓁问:“呀,那是你家夫人的车么,好气派!”

门房一笑,“那是我们三爷的车。我们夫人不爱坐汽车,嫌那汽油味道闻着不舒服。”

明蓁笑着“哦”了一声。从前心里的疑惑都解开了,也是时候要做一个决定了。

门房将明蓁送到了宁园前就走了,她才跨进月洞门,就见陆云从匆匆自房内出来,一身西裤衬衫,手臂上挂着西服,要出门的样子。两人打了一个照面,陆云从停了下来,抬起手腕看了眼腕表,面上十分不悦。

“我想你应该记得,我要五点前看到报纸的吧?这样没有信用,看来,你这生意是不打算做了?”

明蓁点头哈腰赔着不是,陆云从又转身同她一起进了房内。明蓁像往常一样,将书箱打开,把报纸拿出来,然后退开两步。

陆云从照旧走过来,随手一翻,眉头拧起来,看了看手指上的油墨,“没烫?”

明蓁默默站在一旁,一直在观察他。天气这样闷热,领子里还围着丝巾……

明蓁忽然向他走过去。陆云从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不知道她的意图,身形动了动,到底稳住了没退开。

真怪,时间是个怎样奇怪的东西,能把一个人斧凿刀劈成完全不同的样子。眼前的这张脸有了棱角,一点脂粉气都没有了。眉梢眼角有些些下垂,带着一分冷厉。

明蓁一直走到他面前,微微仰头,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她能看到他脸上肌肉细碎的抽动,是在极力克制他的怒火。明蓁猝然毫无征兆地抬手去解他颈子上的围巾。

“放肆!”陆云从低吼,抓住了她的手。

但明蓁还是顺势扯掉了那块遮挡。她的指尖触到了他的颈子,指尖下,血管在极快地跳着。她看到自己要看的东西了——一圈淡粉色的皮肤,那是铁项圈磨伤后留下的痕迹。

陆云从像被触了逆鳞,骤然起了杀心,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你找死!”

明蓁蓦地一笑,手从他颈子上挪开,也不反抗,只是望着他笑。“真的是你……既然大家都知道彼此的身份,那么,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

明蓁到了傍晚才回到旅店。芳菲今天心里总是惶惶的,她不是担心曾夫人再来逼迫,而是担心明蓁。不知道为什么,早上明蓁出门的时候,那个样子就怪怪的。所以明蓁一回来,她就迎了上去,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她。

明蓁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笑着抽出手,“看什么,我脸上有花?”

“怎么现在才回来?”

明蓁只“嗯。”了一声,然后去看小四。小四今天没去学校,正安静地在一边写字。“学还是要上的。钱都交过了,不去上就浪费了。”

芳菲嗫嚅着,“我怕……”

“没什么好怕的,咱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信曾家人还敢明抢了。”毕竟孩子大了,记得事,不是一下抢到手里就能培养出感情的。曾夫人办事,不是这种风格。

“那我再去买车票。”芳菲点了点钱,然后放进钱袋里。明蓁却抬手拦住了,“不急,我下午去过火车站了,他们说福屯那边下大雨,淹了铁轨,去启阳的这趟车没个十天半月通不了。”

几人只得安心在旅店里住下。小四仍旧照常去学校,曾夫人果然几乎日日都等在校门口。有时候也就同小四说几句话,摸摸脸,抱一抱;有时候则是带上小四同芳菲去去高级餐厅,逛逛商店,也不提要孩子的事。

因明蓁同芳菲交代过,“只要曾夫人不提要小四,就随她去,你就在旁跟着。”

但跟在一边的滋味并不好受。有时候在餐厅里遇到曾家的朋友,高门大户往来皆是权贵。曾夫人热切地将小四介绍给众人,说这是自己的嫡孙子,却根本不提她。旁人自然也留意到芳菲,她相貌出众,可穿着实在太普通,人也有些瑟缩,甚至被当成是奶娘……

每次回来,到夜深人静时,芳菲就呆呆坐在小四床边出神。明蓁从她那落寞的神情里猜出她怕是又要动摇了。她走过去,按住她的肩膀。

芳菲回过神看她,“明蓁……”

她叫她的名字,虽然什么都没说,可明蓁知道她想说什么。

明蓁摇摇头,“我说过,你想都不要想。那个老太婆,不过就是想让你难受。你要是真就此自卑起来,那就上了她的当了。难道这世间只有富人才配养孩子,穷人家就不配有孩子了?”

道理芳菲都懂。可人是感性的动物,明白道理是一回事,但局内人是无法完全靠着那些“道理”去理清自己杂乱的心绪的。

虽然明知道曾夫人是想要抢孩子,可一想到那是曾少铭的母亲,过几日他们离开了洛州,那曾夫人无异于再一次失去至亲。同为人母,感同身受,她心里也不好受。

更有一层,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对不对,小四跟着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好?她害怕,害怕未来有一天会后悔,更害怕小四会后悔,会怨恨她。这沉重的心事,压得她喘不过气,人也瘦了一圈。

过了半个多月,这一日明蓁终于买到了车票。或许定了日子,人才能真正把心放下去,芳菲眉间的愁云也散了许多。因为要坐火车,小四兴奋得走了困,怎么都睡不着。

明蓁很有耐心地陪在他旁边,一边给他摇扇子一边讲故事。一个听不够,一个说不够,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到后来她的嗓子都有些哑了。

芳菲看不过去,板起脸,“别闹姨姨了,快点睡。要是你明天起不来,错过了火车就又要再等好久了。”

明蓁则是无所谓地笑了笑,抚了抚小四的头,“没事的。我听说小孩子缠人也就缠几年,等他大了,你想让他缠着你,他都懒得理你了呢。”

芳菲嗔了她一眼,“你就可劲儿的惯他罢!”

等到小四睡熟了,明蓁拿了薄毯子给小四盖上肚子,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这才把芳菲叫到窗边。

推开窗户,树梢上挂着白灿灿的月亮,不圆,却很亮。明蓁点了根烟,芳菲嗔她,“怎么又抽烟了?”

明蓁笑了笑,深吸了两口,再缓缓吐了烟出去,“最后一根。”

芳菲感觉到她有心事,静静靠在窗边等她开口。过了好半晌,明蓁掐灭了烟,幽幽道:“芳菲,我们先分开一阵吧?”

芳菲没听明白,望向她,眨了眨眼。“什么意思?”

明蓁转身走到衣架边,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信封递给她。芳菲接过来,疑惑地将里面的东西抽出来,有火车票,船票、护照,还有其他的东西。可她仔细一看,那不是去启阳的票,竟然是去光州的!而船票则是去美利坚的二等船票。但是都只有两张。

她的眼睛瞪大了,“这是什么?是什么意思?”她并不在乎去哪里,她只关心和谁一起去。“你的票呢?温先生的票呢?”

“你听我说……”明蓁顿了顿,“温先生的票我已经给他了。你们先去,我还有些事情没办完。等我把事情办好了,就去找你们,所以我的票还没有买。”

她垂下头,把护照打开,上头写的名字是温芳菲。“温先生是你的大哥,你是他的妹妹。小四,温明齐是他的孩子。我呢,自然是他的妻子了。你们到了光州,就坐船去旧金山。不要担心,温先生会洋文,你们母子俩到那边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在路上他也可以教你一些,反正你一直都在学,你又那么聪明、能吃苦,不怕以后听不懂人说的话。

这几张纸上写的是你们的家庭情况,父亲母亲,家庭住址什么的。在船上的时候,你和小四务必要把这些资料背熟,移民官会问的。”

芳菲越听越糊涂。

明蓁耐心地给她解释,“要想在那边住下去,必须有合法身份。咱们的这些身份,是我托了关系找的。十几年前旧金山地震,市政厅和档案室都毁了,那边不少华人就卖‘契约儿子’。他们赚钱,别人正好得身份。

等到你们在天使岛登陆入境了,你就寄封信回来。哦,寄到大杂院那边去,东宝会帮我收信。离这样远,往后就算曾家人找过去,也不能把小四带走。他们若真有心见,就去那边见。

这个是花旗银行的支票,里面的钱你们三个人生活没有问题,小四也可以去好学校读书。少铭原来说过想做什么来着——哦,对了,做什么建筑师。就是盖房子的吧?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你说是不是有其父就有其子啊,小四也喜欢画房子……”

“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芳菲看到支票上的金额,多得心惊,立刻惶恐起来。

明蓁把东西又重新放回信封里,微微一笑,“我是谁啊,洛州总督的掌上明珠,总有自己的门路,你别问了。”

第二日几人早早就去了火车站,贺婆婆会同他们一起去光州,送他们上船后就回自己的家乡养老去。

温瑞卿今日神色特别凝重,每回想要说话,都被明蓁打断,最后只好紧紧抿住唇。明蓁对着芳菲和小四又是好一顿叮嘱,最后才走到温瑞卿的面前。

他的唇动了动,明蓁忽然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胸前,声音很低,难得的柔情。“瑞卿哥哥,我们也算是露水姻缘了。你一定要多活几年,等着我。”

是啊,他们的缘分在黑暗里凝成露,然后天亮了,注定会蒸发、消失。

“明蓁……”他心中充满了“人世多飘忽,沟水易西东。”的别愁。喉头也哽噎住,说不出话。

昨夜,她来到他的房间,拿了离婚书让他签名。

“虽然你不是我的丈夫了,可还是我的哥哥。我就把芳菲和小四托付给你了。”

他开始说什么都不能同意,可明蓁最后竟然跪了下来。他一直以为她是坚韧,无所不能的,可那一刻的她却是那么脆弱。他一心软,就答应她了。

他想,也许只是先过去半年,等他们落了脚安定下来,她就会来找他的。可到这一刻,他忽然有一种预感,他这一辈子大约都等不到她了。

“明蓁。”他艰涩地又叫她一声。

明蓁抬头轻轻笑了笑,“嗯。我知道。你等我。”

等一个没有归期的人,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温瑞卿的眼眶也红了。也罢,倘若彼此的缘分只这么多,那么便无需强求。只求自己这副身体能多支撑些时日,发挥些用处,让她安心。

明蓁将几人送上火车,列车员喊着:“送车的赶紧下去,要开车了!”

明蓁依依不舍地下了车。小四探出车窗,努力憋着眼泪,可抽噎的样子更叫人心疼。“姨姨,你要,快点来,找我们啊!”

明蓁笑着点头,握住他的手,“小四要乖,听温先生和妈妈的话。”

“嗯,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

火车汽笛一声长鸣,把人心上划开了一道口子,塞进满腔的疾风骤雨。芳菲忽然慌了起来,她也探着身子伸手去找明蓁的手。

明蓁握住她的手。如情人、如母女、如姊妹、如挚友,往日种种难以释怀的深情纠缠在一起,匆匆从眼前一一闪过。紧咬着唇才能克制住颤抖,她忍着泪,怕她担心。

庞大的车身缓缓地蠕动起来,轮轨之间传来钝涩的摩擦声。

明蓁握着她的手,人情不自禁地跟着车身往前走。芳菲忽然把戒指摘下来,塞进她手里。那是曾少铭送给她的,和怀表一样,是她最珍贵的东西。“明蓁,你办完事要来找我们啊。我们等着你!”

明蓁只是含着笑点头。

车越来越快,她也不得已跟着越跑越快。但最后那呼啸而去的列车,生生扯开了她们相握的手,也攫断了她的呼吸,奔向烟雾迷蒙的远方。

明蓁攥着戒指,唇翕动着,想叫她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疯狂地跟着火车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再也追不上。

人像被抽去了骨头,忽然就软了下来。手里攥着的戒指,尤带体温,硬硬的,像卡在了嗓子里。她再也笑不出来了,蹲下去把头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起来。

她从前人生里所有的眼泪,都是没有意义的,或者说都是有目的的,那些从不是她真正的眼泪。但此时,她心中的不舍、难过、牵挂,都成了眼泪,汹涌而出。

明蓁原觉得自己是对的,永远是对的,哪怕错了,也只是犯过一点小错,无伤大雅。只要她自己不在乎,什么样的结果都伤害不到她。可这时候她的心有了知觉,原来感情这种东西,是长在骨肉里的呀,割舍的时候,要抽筋剥骨撕心裂肺。

不过,也好。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她在意的东西了,就再不会为什么心痛了,也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她流泪了。

明蓁没坐黄包车,走了回去。两条腿无意识地迈着步子,脑袋空空,胸口空空。双腿的酸痛,鞋子的磨痛,一步一步,那样清晰。仿佛是在一句一声地提醒着她,未来是怎样的路。

芳菲说,既然不能走男人的路,那么就走女人的路。明蓁忽然想起二姨娘说过的话,这世界留给女人的路,就这么多。既然如此,她就来走这一段女人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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