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锁南枝3(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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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天阴,难得风也带着点凉意,倒有几分爽快。明蓁穿红戴绿地又四处乱逛,身上的首饰叮叮当当,走一路响一路,像极了狗脖子上的铃铛。

她穿过花园,远远就听见草地那边有嬉闹声。她正走在树荫里,树木葱茏,遮挡住了她的身影,但她的视线还是能将前面看清。她假作拭汗,略站了一会儿。

那边是宅子里的网球场,陆蕊秋在同曾楉芝在打网球,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子笑呵呵乐此不疲地在一旁捡球。边上的遮阳亭子里头坐着苏梦华,正同一个明蓁不认得的女人凑在一起说话。这两人离明蓁近些,所以能听见她们的交谈。

“你们三爷和曾家小姐的事定下来没有?”

苏梦华摇着扇子摇头,“谁晓得呢,大约是要等二小姐的婚事办完了再说吧。连着办两桩婚事,那一位——”苏梦华往一个方向努努嘴,“又是个不管事的,什么都不懂,担子可不都落在我一个人身上了吗?”

那女人笑着恭维,“大奶奶是能者多劳。场面上太太小姐我也见得多了,像大奶奶这样能干的可是不多的。”

苏梦华从前的嫡亲婆母是顶厉害的,她嫁过来也是小心翼翼度日。嫡亲婆婆去了,又来了个婆婆,好在不是个厉害角色。丈夫没死前虽然是个能干人,可在外头拈花惹草没少给她气受,如今婆婆丈夫都死了,家里没个能顶事的女人,也都得靠着她,她这里渐渐有种“十年媳妇熬成婆”的爽快。

受了人的恭维,苏梦华心里虽受用,少不得要唠叨几句。“吓”了一声,“谁愿意干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只管教管教我们予杭,自己打打小牌,逍遥快乐不好吗?”

那女人附和着称是。然后又压低了点声音:“这一位来得也够勤快的,我几回都碰上她。听说钢琴弹得好,舞也跳得好。是不是督军府马上开订婚舞会了,这是来给二小姐开小灶的?”

苏梦华却噗嗤笑出了声,“今天我们三爷回来。”

那女人听罢,也心照不宣地掩唇笑了起来。

明蓁暗道,原来今天陆云从就回来了,那她还是抓紧时间去那边探一探。她知道自己是个疯子,可是个理智的疯子,但陆云从的那一口让她明白了,她碰上的也是个疯子,且是个不理智的疯子。这人不晓得被人怎样祸害过,所以千仇万恨,都要她来偿——她才不干这赔本的买卖。

一个人的心肠硬了,就再也软不起来;她那副硬心肠是被小四和芳菲一点一滴捂软的,他们一走,她又是一副百毒不侵的硬心肠。

这一处的路不再是石子路,石砖地铺得十分平整。分花拂柳间听见水声淙淙,却不见人影。那身后鬼影子般的护院终于开了口,“五姨娘,还是不要到那边去了。”

明蓁回头睨了他一眼,赌气似的偏要往前走。没走多远听见小狗断断续续的叫声,明蓁循声望过去,一个不大的湖,湖边有个坐着轮椅的青年,正面无表情地用棍子捅着水里的哈巴狗。他旁边站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脸都吓白了。

那青年皮肤白得十分不健康,人也羸弱,只有目光里的怨毒格外锐利。

明蓁猜到这一位大约就是陆家的四爷陆云泽了,原来这里是他的院子。上回听说,他从前也是顶漂亮爱玩的青年,腿瘸后就不怎样出来交际了。看来不仅是身体残疾了,怕是心理也残疾了,所以才在这里虐狗为乐。

李旺显然也看见了,压低着声音哀求,“五姨娘,还是去别的地方吧……”

明蓁还没说话,陆云泽的声音忽然响起来,“谁在那边鬼鬼祟祟?”

李旺苦着脸不知如何是好,明蓁索性从花树后走出来。

陆云泽看着眼前穿着俗艳的女子,怔了一下。这肯定不是府里的丫头,难道是客人?他身后的丫头反应快,上前问:“姑娘,您是府上客人?”

李旺上前,“姝卉姑娘,这是三爷新娶的姨娘。”

明蓁歉然一笑,“我出来散步,走迷了路,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只瞧着景色好,就走过来了。”目光却看向陆云泽。

姝卉松了口气,“哦,是五姨娘。这是四爷,这边是四爷的院子。您住宁园吧,那可不是一个方向的,奴婢送五姨娘过去吧?”然后回过头,目光征询陆云泽的意思。

陆云泽倒是收了脸上的阴厉,点了点头,姝卉这才如获大赦般引着明蓁往外走。

姝卉话不多,走路也慢,明蓁甚至觉得她像在拖延时间。因而也慢下脚步,笑道:“我才来府上没几天,总是迷路。看这边风景倒是好,清净得很。”

姝卉应着道:“是,我们四爷好静,就不许不相干的人到这边打扰他。”

明蓁“哦”了声,“你们四爷娶少奶奶了吗?我整日里闷得不行,都找不到说话的人。”

姝卉只抿着唇摇头。明蓁瞧出来这是个话少的,怕她起疑心,索性也不乱打听,反正还有些日子,够她把陆家摸个清楚的。虽然旁的消息没打听到,却是听姝卉说这园子后头是陆家买下来的一片林子。

两人往前走着,正碰见柳芽在训一个小丫头,一把指头全戳到那小丫头脸上,“平日里偷懒耍滑倒也罢了,不晓得三爷今日到家吗?我瞧着你这个小蹄子是闲得骨头痒了,还有工夫乱嚼舌头编排主子的是非!”

那丫头正是每日给明蓁送饭的,叫喜枝,这会儿额头都被戳红了。她躲着柳芽的指头,忙不迭地讨饶,“柳芽姐姐,可饶了我吧,再也不敢了。”

明蓁摇着扇子走过去,“哟,喜枝你在这里呢,我说怎么都找不到人。不是说灶上给我煮了扁桃香草羹,怎么还不给我送过去?”

喜枝忙道:“奴婢这就去给五姨娘送去。”然后看了柳芽一眼,怯怯道:“柳芽姐姐,那我去干活了?”

柳芽还没开口,明蓁就催她,“还不赶紧去,磨蹭什么呢!”

喜枝一溜烟地跑了,姝卉也知道柳芽是个不好惹的,如今自己看到了她吃瘪,往后不知道要怎样找自己的麻烦,所以也找了个借口走了。

柳芽见了明蓁,心中怒气更盛,暗暗咬着牙。这女人真当自己是少奶奶了,指派这个、指使那个,还惯会收买人心。

上回陆云从夜里忽然派人传她,她心中嘀咕,以为他动了收用自己的念头,于是精心打扮一番过去了。那夜里,师哥的衣领微散,头发也有些乱,似有些疲惫地垂首轻揉着眉心。看惯了他的谨严自持,这样的他反而有一丝诱人的散漫不羁。柳芽心头悸动,便想同他亲近。

“进来,关上门。”

柳芽应声关上门,慢慢走到陆云从身边,“三爷,有什么吩咐?”

他还是没抬起眼,“柳芽,你跟了我娘多少年了?”

柳芽眼中一热,“从六岁进……”她不敢提戏班子,顿了顿道,“柳芽今年二十一了。”足够到可以嫁给他的年纪了。她的手情不自禁抚上他的肩,可手刚碰到人,陆云从猛然间抬起眼,眼中尽是憎恶。

柳芽吓得忙缩回了手。

“二十一了,不是小孩子了。我再说一遍,不管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我娘的主意,手不要插到我院子里去。还有你,往后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要擅作主张。否则,趁早滚。”

她想分辨,可他那阴鸷的样子又让她惧怕,最后只能到孟春娥前头添油加醋地哭了一场。

孟春娥把她当做半个闺女,劝了一会儿却还是偏向儿子,“闺女,你也不是不知道,云从在陆家站住脚跟多不容易。你若想做他房里的女人,就要学着体谅他,处处为他着想才对。不过就是纳了个小妾你就吃味儿了,往后正头奶奶嫁进来,难不成还要和少奶奶斗气?左不过就是个五姨娘,还能越到你头前头去?”

柳芽再咽不下也只能把这口气咽下去。可刚才听到喜枝同旁的丫头说,那姨娘人好看又和气,说不定明年家里就要添丁了。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不能收拾明蓁,收拾个把丫头可没人管得了她。

谁知道又让明蓁捣乱,让她又做好人。

“五姨娘,我是夫人房里的,管教小丫头是我分内的事。还请姨娘往后不要多管闲事,否则,这府里的规矩还要来干什么?”

明蓁先只是摇着扇子笑,忽然余光见陆云从自廊子那边转过来了,便敛了笑拿捏个服软的调子,“柳芽姐姐说的是。我初来乍到,什么规矩都不懂。姐姐是夫人的人,也是府里的老人了,要多教教我呀。要是我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姐姐只管管教……”

柳芽先几句还受用,可听着听着也觉得不大对了,果然一转身见陆云从负手站在不远处,正冷眼瞧着她们。

明蓁这才看到陆云从似的,“呀”了一声,然后拿了扇子掩唇含笑走到他身边,“爷您回了?累不累?吃了没有?”

她仰着头笑着同他说话,抬手轻轻作势弹去他肩上的灰,又理了理他那笔挺的长衫——本来整齐的也被她弄乱了。

他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乱碰。他垂眸打量她,确实乖乖描眉画唇了,但她英气的五官撑得起浓妆艳抹,非但不俗气,反而有种咄咄逼人的明艳。

或许是天热的缘故,她的手也是热的,连带着他心头也微微热起来。为防旁人听见,他头垂下来,声音也压低了,并不掩饰辞色里的轻蔑,“你不用在这里惺惺作态。”

呼吸间,全是她身上馥郁的香气,逼得他不得不说完了就直起身。

明蓁只是笑。腮上不知道是不是打了胭脂,有两团淡淡的粉,因着笑,有了一种小女人若明若昧的妩媚。他讨厌她虚伪的假笑。因为虚伪,更像是在隔岸观火,看着旁人玩火自焚。

明蓁不满地抿了抿唇,“才听完人训,又来听你训我……算了,妾都听主子的。”然后将手一抽,转身走了。

那暖融融的手一离开,他的掌心顿时一空,心也跟着被抽空了一处。像才停在小荷尖角上的蜻蜓,还未伸手去捉,就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间盥洗室是两人共用的,陆云从一进去,陌生的感觉就扑面而来:衣架上挂的浴袍,盈室的郁馥馨香。泡在浴缸里的时候,甚至觉得有另一个人的骨肉都化在了这水里……这陌生感让他待不住,匆匆洗了就出来。

明蓁站在他房门口,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只鹦鹉挂在廊子下头,她正仰头逗着鹦鹉说话。

凌晨时分大约下过雨,满院子潮湿的树叶子杂着泥土的味道。她身后是一丛高大的芭蕉——大户人家都爱种这个,取个“家大业(叶)大”的好意头,他从前并不怎样留心到。

此时,树叶深青浅翠,东一笔、西一捺,都成墨笔点厾成的色块。她一身玫红色袄裙,立在那绿前,像极了开得正旺的虎刺梅。

明蓁仿佛心有所感,转过头来,见他正木着一张脸,冷冷看过来。

明蓁这些日子也打听到陆云从的一些事,他并不是个平易近人好相与的,有时候行事乖张,全凭心情行事,下面人甚至有些惧怕他。但明蓁从未从他身上获得过恐惧,哪怕是那密室里件件叫人胆颤的物件儿,就算有所谓的恐惧,也仅仅是来自物件儿本身,而不是他。

他在她眼里,更像是金缮过的瓷器,大漆、金粉遮盖着内里的四分五裂,美丽且脆弱。坚硬和完整只是表象。

明蓁迎着一笑,“主子也很乏了吧,路上吃过没有?正好喜枝来送汤,妾还没用,不知道主子要不要吃一点?”

陆云从这才注意到她身边还站着个身形单薄的小丫头。他在外头谈了几日的生意,坐船坐得头昏脑涨,在船上也没吃下什么东西。紧赶慢赶地往家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份归心似箭——只是怕她不老实逃走罢了!他大仇未报,怎么能轻易让她逃脱?

他没理会她,进了房。明蓁一点也不觉尴尬,自说自话地对着喜枝道:“去把东西端到三爷这边来吧。对了,再叫厨房炒个松柏长青,吃了甜口要吃点咸的压一压。”

喜枝应下了,可又不大明白:“姨娘,什么是‘松柏长青’?”

“就是香干白菜,配上青红萝卜丝和青红辣椒丝,再拌上蒜蓉花生米……”

她这边还没交代完,忽听见陆云从在里头道:“我不吃蒜。”

明蓁一忖,他从前唱戏不吃辛辣怕伤嗓子,估计成习惯了。便是对喜枝道:“那就不放蒜,放甜椒。”

喜枝端了汤给陆云从,然后自往厨房去了。明蓁正要回自己房里,陆云从又叫住她,声音不快。“看来你这规矩是白学了,我回来了也不知道要伺候?”

明蓁提裙迈步进来,“怕主子又数落妾惺惺作态,可不敢进。”

陆云从坐在书案前拆看这几日的信件。明蓁假模假式地走到他身边,“主子是要捏肩还是捶腿?”

“捏肩吧。”这一路赶得确实是肩酸背痛。

明蓁乖顺地站到他身后,手搭在他肩上,目光快速扫向桌上摊开的信件。

他从她的手一碰到他,就开始心神不定。眼前的字都看不进去了,所有的心思都在她的手上。紧张的肩背肌肉非但没有捏松,反而绷紧了。

她哪里是在捏肩,简直是在掐肉,东一下西一下,轻一下重一下,捏得他双肩越发紧绷,心里也有一下没一下地烦躁起来。最后他反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拽开。

明蓁冷不防被他一拽,整个人往桌子上猛撞去。眼见着要撞到桌子了,陆云从又鬼使神差地伸手把她往回圈。最后,人跌坐到了他腿上……

明蓁坐在他腿上,他的手臂圈着她的后腰,脸对着脸。明蓁满脸意外地看着他,眨了眨眼,却是奇怪道:“你不近视吧,为什么戴眼镜?”

他反应过来,脸色越发难看,“你干什么吃的,到底会不会伺候人!”

明蓁一脸无辜,“妾只做过少奶奶,从来都是人家伺候妾,妾没伺候过人,确实不会呀。”

“呵!不会?”他咬牙切齿地冷笑起来。

“那我去问问柳芽,向她讨教讨教?”她认真道。

陆云从盯着她看,半晌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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