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上林春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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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蓁光着脚走在明家宏深的后宅里,没有灯,也没有人。天上有牙极细的月照着她的路,像她在戏台子上看到脸上勾了白豆腐块的丑角,画着白嘴岔,破开天幕,龇牙咧嘴在冲她笑。笑什么呢,笑她可笑的命运?

她被那月牙盯得不舒服,垂了头。她看到自己一双小脚丫,恍然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那一日。果然,耳边又响起渺渺的狗吠,她循声又走到了那座荒废的跨院里。她听得见房里的动静,里头上演着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二姨娘被一根白绫子拉上了房梁。

她忽然很烦躁,不想再走上前,不想再像往常一样扒在门缝里看。她想走开,可双脚却怎么都迈不开。她一低头,看到有一双手从黑黢黢的土里伸出来,牢牢握住她的脚腕,让她不能动弹。那左手手腕外侧有一个枣子大小的红色胎记,像哪里滴落的一大滴血,又像一口带血的浓痰,让人反胃。

“你娘在等你呢!”

她听见有人在笑,月牙在动,小丑挤鼻子弄眼,发出阴毒笑声,叫她浑身发冷。好冷,冷得她牙关打颤。那房间里的灯火,带着诱人的暖意,在召唤她。抓在她脚上的手,拽着她一步一步往那屋子里去,直到了门前。

房门猝然大开,她没有看到房梁上的二姨娘,却是一道刺眼的白光闪得她失明,什么都看不见了。感觉却变得敏锐起来。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将她周身包裹住。好暖和,她想融化在那温暖里。

“明蓁、明蓁,喝口水。”有人说。

她太累了,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但听见水,极度缺水的身体本能地发出回应,“水,水。”

那人掰开她的嘴,将温热的水送到她唇边,缓缓倒进她嘴里。她吞咽了一口,那水徐徐流淌下去,从干涸的嗓子,坠到空空的腹部,五脏六腑一下就暖了起来。然后她又沉沉睡过去。

她是被热醒的,睁开眼先看到毛茸茸的一片,像什么动物的皮毛。脑子还昏昏沉沉,但包裹住她的气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她正被人紧紧抱着。渐渐意识到,眼前的这一块是件皮大衣的毛领子。

“陆云从……”她艰难地叫了一声。然后感到抱着她的手臂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接着听见他的声音,“我在。”声音喑哑,像从梦里将将醒来。

真的是他。

“我死了吗?”

“你不会死的。”

这句话的语气听起来格外笃定,好像他是掌握众生生死的神佛。

明蓁扯了扯唇角。

“六尘本来空寂,凡夫妄生执著。”她这里,没有了执着,或许死才是真的解脱。她还活着,听起来真是叫人绝望啊。绝望的不是什么人或事,而是绝望本身——死去的人不能复生,做错的事情无法弥补,想要的东西永远难以得到。

她这样破破烂烂的一颗心,可你看,她没有死,而人生还有那么漫长。

“我渴了。”

“我去倒水。”陆云从将她从胸前轻轻挪开,让她倚靠着石壁,然后站起身。明蓁感觉到身后坚硬不平,她四下打量了两眼,发现这是一个山洞。

“这是什么地方?”

“净云山。”

陆云从边回答她的话,边从火堆上吊烧着的罐子里倒了点水,复又走回到她身边,让她继续靠到自己肩上。是一只乌漆嘛黑的破碗,递到明蓁唇边,她就着他的手喝完了。

明蓁清醒了一些,“我睡多久了?”

“醒醒睡睡,快两天了。”

明蓁注意到他下颌泛青,一片短短胡茬,连眼镜都不见了。能清楚地看到他颧骨和唇角的青紫,像和人动过手。

“你怎么找到我的?”

他笑了笑,“不管你去哪里,我总能找到你的。”

似乎是很有深意的话,但明蓁不愿深想,也是累了,抿住唇不说话,却抬手在他唇角轻轻触了触。他唇角也裂了,有干涸的血迹。“疼吗?”

他点点头,满脸的委屈。

她永远不会明白,他的疼,并非皮肉之痛,而是那种要失去她的痛。那夜里他应酬回来,明蓁一如既往并不在家,他这些日子也习惯了她这种晚睡晚起的作息。每每她晚归,他就会拿一本书,一边看一边等她。但那日过了夜半,还不见人归来,他手握着书就有些心神不定。

因有李旺阿荣跟着,他并没有往糟糕的地方想。但又熬过了一个多小时,他也觉得有些不寻常了。派人去戏院,很快就回来了。戏院早关门了,别说人了,连鬼影子都没有了。他到此刻心彻底凉了下去。

把所有人都派出去找,到了天亮才在一条背街的巷子里发现被捆着的李旺和那老妈子。快到中午时阿荣哭哭啼啼走回了家,人狼狈得不成样子。说是本来一直坐在车上等三奶奶,后来有人说他的车在滴油,他下车查看,就被人敲昏了。醒来时在荒野地里,不辨东西南北,车也没了,就这样走回来的。

这样精密的绑票,像是熟手作案。不会是明蓁计划的,她若想逃,不会这么麻烦,更不会带着苏梦华,她不会带上任何人。他又将事发时的情形仔细询问了一遍。这事不能声张,同全家上上下下厉声交代妥帖后,稳了稳慌乱的心神,正要出门去警察厅见厅长,门房匆匆拿了一包东西进来,说是一个小叫花子送来的。他觉得这孩子可疑,给扣下来了。

阿荣打开包裹,里头有一块坤表,两只款式大小不同的女鞋。他认得明蓁的东西,那么另一只鞋应该就是苏梦华的。那小叫花子一问三不知,只是道替人跑腿传话,说了时间地点金额,就可以把剩下的东西赎回来。

留给他考虑的时间并不多,他按绑匪的要求,把能立刻挪出来的现钱全都拿出来了。等钱凑齐了,装了两个箱子,坐了车就去指定的地点。

可他出门才没多久,苏梦华却忽然衣衫整齐地回来了。大管家惊喜不已,又觉十分意外。苏梦华一到家便按明蓁交代的说了,听见的人虽觉得蹊跷,到底不敢乱说什么。但大管家瞧出她神色异常,等下头人都散了,这才上前悄声询问。

苏梦华呆愣了片刻,吐出了一句话:“五姨娘,她死了。”

大管家惊了一身冷汗,急匆匆去追陆云从,好在在交赎金前追上了人。道是苏梦华平安到了家,绑匪就是那武班主。三奶奶带着苏梦华趁机逃了出来,但她自己却掉下了山……

陆云从听罢眼前一黑,待缓过神立刻让大管家带警察去抓王三刀,自己则赶回家中询问苏梦华事情始末。

苏梦华惊魂未定,抽泣着说得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就一句,“五妹死了,五妹死了……”

可他不信,他怎么能相信,她怎么能这样一死了之呢?不可能,明蓁不可能死,她怎么会死掉?!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明蓁那个坏女人不会这样短命!他双眼发红,有绝望在眼底灼烧,他疯了一样抓住苏梦华的双肩猛摇,“你在骗我,你在骗我!”

他那疯魔的样子把苏梦华吓个半死,最后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哭道:“五妹被武班主带走了,她说,料定自己贞洁不保,没脸回来,必定要以死全名节,同武哥同归于尽。她叫我回来同你说,她已经死了……”

苏梦华回家的这一路,惊惧、后怕、纠结、内疚、不忍……万般滋味纠结在一起。明蓁将身份和盘托出,只道自己有亲人孩子在等着她,她不能这样同陆云从无休止地纠缠下去。所以,她要拼一回,倘若能活下来,她就远走高飞;倘若不幸身死,也全是造化弄人,她谁也不怪。

苏梦华只是个普通的女人,所求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生,一些世俗的幸福。她不懂明蓁,但越想越替她难受。就这样死掉吗,为了所谓的自由,值得吗?人不该先保住性命,再作打算吗?

怕坏了明蓁的事,又怕她真的丢了命。这一番应对,她一路上想了又想,或许是个万全之策,能让陆云从去救明蓁,但又能保住明蓁的秘密……

陆云从疯了一样开车去了净云山,可到了山下,漫山遍野四顾茫茫,只有皑皑白雪。武哥为什么要绑明蓁,两人有什么仇怨?按照苏梦华的意思,索要钱财的人是实施绑票的人,但武哥并不为钱财。

总归不是私奔吧,倘若是私奔——他不敢想自己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他冷静下来,想起刚到洛州的时候,武哥曾向他借过一笔款子,说是要给故人修墓。又想起他说过明蓁长得像他的故人——难道武哥因明蓁的长相肖像故人,想要将她占为己有?

明蓁并不是一个会为了所谓贞洁同什么人同归于尽的人。这一点信念支持着他,又疾驰到了天凤班,从筱梦唐那里打听到了那墓地的所在,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幸好幸好,还不晚。

明蓁又碰了碰他颧骨,那一点疼痛将他从回忆里拉回来。她认真地轻轻抚着他的伤,“你杀了武班主?”

陆云从摇摇头。

他是该杀了那个人以绝后患,但人不能不讲情义。他听完了武哥的痛诉,字字泣血,忽然心生悲悯,甚至理解。“等是飘零江海客,祗应同病自相怜。”倘若有人杀了他心中所爱,他定然也会将其粉身碎骨碎尸万段。他们都是一种人,极致的爱恨,为情生为情死。

武哥以恩情相挟,袒露他的残体,“这些都是拜那蛇蝎女人所赐。她不是人,她是贱人,她连她母亲都能害死,她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你以为她爱你,哈哈哈哈哈,她谁都不爱,她是没有心的,是个怪物!”

他懂,他什么都懂。但是不行,就算明蓁该死,也只能是他来了结。死亡,是最极端、极致的终极占有,只有他有资格,别人都不可以。所以,就算武哥说他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他都认了。

陆云从打断了他一条胳膊一条腿,扔给他两箱钱。“你救过我的命,所以我给你留一条命。这些钱足够你过好下半生,找个地方好好活吧。不要再靠近她,否则,下次我不会手下留情。报仇的事情你就不要想了,有我在一天,就不会让人动她。”

武哥在血泊中狂笑,“你今日不杀了我,来日千万不要后悔。好,你我今天恩断义绝,情义两清!老子不会死,老子要好好活着,看你的下场!”

是不是会后悔,他并不知道。他打从心里可怜这个男人,如同可怜那个自己。所以,想要放他一条生路。活得太较真的人,会活不下去。

“他说是我母亲的旧情人——我记不得了。”明蓁忽然道。然后冷冷一笑,“他自己无能,保护不了女人,就怪到我头上吗?要是真的爱她,怎么不跟着她一起死掉?”

陆云从心底发凉,她真的是一个无情的女人啊。

“不过,刚才好像是想起一些事情来。”她又自言自语道。

“想起了什么?”

明蓁却没有说,把脸贴到他胸前,“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地上硌得我背痛。”

“下着雪,天又黑了,容易迷路,等明天雪停了再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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